幕六 廷议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六 廷议
儒门既与佛乡定下联兵攻打魔城之约,接下来便该安排具体出兵之事。佛公子先前劳累,这两日精神又差了些,暂时不能理事。晏成君代他署理内廷兵部,早晚出入内廷,除了从来不陪奉在龙首御前,几乎同已然入宫没什么两样。
“瞧那出双入对的光景,可真是遂了他两人的心意。”
军务往往涉及政事。晏成君每常与太史侯见面商谈,有时还一同前往太政厅,与外朝官员当面议论。太史侯入宫较早,以御殿之尊位主政内廷,每日与外朝领议政诸臣对柄机要。眼下,晏成君还没有正式入宫参上,外朝的官职也不高,遇上容易被人以地位压派的场合,太史侯一概代他出面。有他协助,安排出兵之事井井有条地进行,处处都无比顺利,便如佛公子在当日在时一般。
“只怕就连佛公子在的时候,也没有像他这样顺风顺水过。”
“他两人原是旧交,如今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出人意料。只不过——”
为内廷兵权之故,银蟒家和刀龙家早已摆明了竞争的态势。太史侯如此公然站在晏成君一派,很难不让联想到,青猫家会不会已经打定主意联合银蟒家。
“青猫家可也不是他当家的。”
毕竟家主是邪儒宗,就算跟佛公子有些交情也罢,涉及对付玄宗,自然会跟亲王走得更近。
“人家到底已身为御殿了。若要摆出身份来分庭抗礼,家主也罢兄长也罢,还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袅袅香烟,萦绕着碧玉珠的垂帘。帘栊内外,斜倚卧榻上的雨宫,正与端坐陪奉的箴宫和竹宫两人一来一往地说话。刀龙家与青猫家向来没什么恩怨。只为太史侯的权势压倒了千宫,才使得他们这些人如此妒恨。
儒门制度,必须是学海出身,才能在外朝兼任官职,参议朝政。与太史侯相比,同为御殿的千宫,就算在龙首身边的地位再怎么尊贵,也无资格出入太政厅。太史侯曾为学海礼部高官,入朝便在太政厅身居显位,就连学海那边的官员学士也执礼恭敬,哪像是在千宫面前,总是一副可有可无、内倨外恭的态度。
“东西预备得如何了?——拿来我瞧,倒不知有什么新样。”
侍候人鱼贯入内,各捧着金漆托盘,依次跪倒在垂帘之外。伺候在跟前的两人,膝行近前将珠帘两下分开,垂首恭敬将托盘碰到雨宫面前近处。
“倒是有点意思。”
金漆托盘上以锦缎铺陈,各自盛放着华美精致的匕首或弯刀,一望而知都是难得的锋锐之物。儒门全境,以杀戮碎岛所出兵器最为贵重。此次特为预备雨宫入内而进上,故而经白狐家之手,选用最名贵的宝石精工镶嵌,就算一贯挑剔出名的雨宫,一见之余也甚为满意。
“兄长那边呢?”
雨宫捡起其中翡翠镶嵌的一把,苍白纤细的手指之间玩赏摆弄了一番,看似心不在焉地问道。
“此次专为筹备入内。大公子那边倒是没有送什么。”
箴宫微微行礼,恭顺之中的逢迎,令雨宫深感满意。
白狐家一向做事周全,自然不会忘了千宫那边有所点缀。无奈千宫过目以后,只随随便便捡了一柄珊瑚镶嵌的银妆刀,余下的都让人给雨宫一并拿去。
千宫入内月余,昨日初次归省刀龙家,排场威仪甚是风光华丽。当初若一同入宫,如今这风光派势如何能少他一份。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恨,要不是被晏成君之事搅了一局,自己何尝会落到如今这般令人讥讽的地步。
想自己落到这般,转看晏成君,却是不日即将继承银蟒家的家主之位。廷议将开,纵使白狐家随声附和,只要青猫家看在世交的份上,像从前一样继续支持银蟒家,便是平局之势。到那时候,只要龙首一句话,便可确立晏成君继承人的地位。
“若不是因为与佛门联兵,这继承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箴宫玉扇轻摇,看向雨宫,意味深长道。
佛乡要攻打魔城,儒门虽然同在圣方,却未见得一定关乎己事。玄宗兵力正陷于苦境战场,数次请求儒门出兵,还不是被敷衍了事。听说,攻打魔城之事乃是邪儒宗向龙首极力进言,这才定下。倘若没有出兵魔城这件事,银蟒家又如何能有用武之地,可以凭着龙首的重用开出任何条件。
“若无战事,何来战功呢。佛公子最是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一直以为佛公子性情粗疏,没想到竟然也如此精于算计。从与佛乡谈判开始,他就称病不出,把晏成君推出来主事。如今联兵之局已定,又是以养病为由,让晏成君全权负责筹划出兵。
“眼下预备出兵就进行顺利,那攻打魔城之时,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儒门方面的主将。难怪谨成殿的那位处处帮他,不遗余力。”
以晏成君之骁勇善战,攻打魔城必不在话下。来日得胜归来军功在手,堂而皇之地继承佛公子的地位。太史侯这个时候帮他,将来也自有好处。
“照这么说,他两家该是已然联起手来了。”
“目前看来,青猫家的作为确实是对银蟒家有利。可近来又听说,邪儒宗近来跟亲王见面几回,仿佛是在商谈什么。”
商谈什么呢?莫不是让世子殿下撇下白狐家的丹宫,转而订婚枫岫?
雨宫心里想着,隔帘瞥了箴宫一眼,唇边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你也是关心则乱了吧?想打听父王身边的事情,该找大公子那边的人问去。”
闭门思过期间,亲王满心厌烦他,连面也不容他见。对已然入内的千宫,倒是时常书信往来,凡有要事必同千宫商议。
“大公子身边有规矩,谁敢轻易去问呢。”箴宫说着淡笑,“倒不如二公子随和,每常对在下多加照顾。”
雨宫一声轻笑。眼前这张柔然带笑的脸孔,明知满是狐狸心机,倒也看得人心情愉悦。
“我也没白疼你。”雨宫倚着卧榻,轻然笑道,“你上次送来的东西,我用着就很不错。”
“二公子喜欢,就是那件东西的福分。”
箴宫行礼淡笑,右手往左掌心里轻轻一拍,但见侍候人引着,两名白衣素服的女童,来到碧玉珠帘近前,极其温顺地拜礼下去。
碧玉珠帘两分,女童温顺近前,依着雨宫的卧榻跟前跪下。先前早已调教过了,此时双双捧起雨宫的手指,含在口中用温软娇嫩的舌尖舔来舔去。
“来,让我好好看看。”
雨宫抽出被润湿的手指,轻挑起其中一人的下颌,目光打量之中,抿了抿薄唇轻然一笑。
“不错。年岁虽然小些,倒是比先前那个更像……”
女童年岁尚幼,形容未足,眉眼之间却已有几分肖似晏成君的模样。倒不知箴宫是从哪里寻来的,雨宫心里想着,润湿的手指已然沿着女童的衣衫划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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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从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虽然如此,千宫照旧晨起练功,回来时也不出所料地全身湿透。亲王派人来请的时候,他还正在里间沐浴。外间殿所的垂帘内外,侍候人进进出出地伺候,也有匍匐跪在地上的下人,正忙碌着擦拭他适才回来时踏湿那些的脚印。
亲王这些年来的习惯,凡有要事必问千宫,故而自他入内以来,两处分离颇感不便。雨宫是无能之辈。亲王每常想起千宫来,不但未曾对他多怜恤些,反觉他诸般可恼令人嫌恶。千宫入内的这一个多月里,亲王从来也不曾召见雨宫,也就是昨日千宫归府的时候,才稍稍让他在跟前坐了坐。父母总是偏心的,千宫习以为常,雨宫也不敢有丝毫怨怼。
“父王怎么亲自过来了。”
千宫自内殿而出,一见是父王,连忙近前行礼拜下。外面正下着大雨,只听下人禀告父王有派人过来,没想到竟是父王亲自等在这。
“早起无事。正觉得雨气清新,走出来散散心情也不错。”
侍候人捧茶近前。千宫亲手接过,奉上亲王近前的矮几上。
“你也坐。”
亲王接了茶放在一边,只让他在跟前坐下,用为父的目光,凝视着许久不见、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儿子。
千宫不在的日子里,他时常走来这边,在这已经人去楼空的殿所中静坐,踱步。他非常想念千宫,先前不见怅然若失,如今近在眼前,又觉得有些不真切。
“喝些热茶吧。”
亲王将自己面前的茶推给千宫,自己则坐在近旁,替他擦拭还湿漉漉地披在两肩的垂发。
侍候人见此光景,也有悄悄退在帘外。千宫侧坐着挨在亲王身边,一时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思绪。
垂帘外的雨打在芭蕉上。一时风吹过来,雨声四散飘飞,无依无凭地乱响起一阵。
“近来有几匹好马,一会儿让人陪你去挑,等天晴了咱们一道出去打猎。”
亲王沉默一时,打起精神来,向千宫笑道:
“一切听父王吩咐。”
千宫点点头,听口气似是顺心,但却依然没有笑意。自行了宫礼的那天,他似乎就再也没笑过,这也是让为父的亲王不知如何是好之处。
侍候人摆上早点来。千宫陪着亲王随意用了些,一时想起雨宫来,便吩咐人预备同样的点心,给雨宫送去。
“理他做什么。”亲王不以为然道,“没得又惯出他的毛病。”
雨宫这种人,今天给他一分好脸色,明天就有胆子去闯祸十倍——倒不如狠狠踩着他,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做出连累旁人之事。
“他还连累不到我什么。”千宫淡淡道,“何况父王不也一样,就算雨宫再口无遮拦闯下大祸,父王还不是百般周全,保住他这一条性命。”
“我只是不想让银蟒家那些人得了意。”
“父王说的是。”千宫点点头,“比起雨宫的死活,还是与银蟒家的意气之争更重要。”
“你这孩子……”
亲王闻听此言,也晓得千宫是在调侃他,不但生气不起来,还心情颇好地笑了笑。
“你以为就是意气之争么?”
亲王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若不是他一直压着,任凭银蟒家倚仗兵势骄横,说不定几时又会重蹈当年的云清之乱。
“自然不是。可有龙首的恩宠在,父王再如何苦心权衡,终究落得无谓。”
昔年,银蟒家晏云清以清君侧之名,起兵讨伐摄政的刀龙家,攻至都城周边并纵兵劫掠。玄宗听闻儒门发生内乱,竟然也起兵来攻。战局紧迫,当时身儒门摄政的圣武亲王不得不忍抑怒火,派白狐家人为使者前去见云清,以求尽快和解,抵御玄宗侵略。没想到,晏云清提出条件,竟是要亲王亲自来向他谢罪。纵然经青猫家族斡旋和解,圣武亲王仍然被逼退位。云清为震慑刀龙家,带兵进城,此后二十余年间专擅朝局,剪除异己,杀人无数。直到儒门众多家主国主都对云清的残杀霸道不满,连银蟒家人也不再继续支持他,这才终于走向步步亡败之路。
朝廷讨伐之下,云清在战场受伤,随后患病,未久亡故。一场动乱之后,云清的部属四散,陆续伏法获罪。可银蟒家却因为参与讨伐,不但未反叛之罪牵连,反得因此论功。龙首复出之后,虽然也以为云清叛乱、残暴滥杀之罪无可饶恕,但也认为此事起自桓武亲王处事不公,并非都是晏云清的过错。日后,龙首得到晏云清的留下的遗书,念及往日心中悲感,竟为之素服哀悼——龙首因着宠幸如此偏袒银蟒家,就是这样丝毫也不顾及刀龙家的颜面。
眼下,龙首将攻打魔城之事完全交给银蟒家,就是打算让他家继续执掌内廷兵部。表面上的理由,是维持世卿世禄的制度,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宠信银蟒家。其实,这世卿世禄的制度延续至今,早已到了应该有所更替的时候。外朝早有议论,银蟒家只向龙首效忠,除了龙首之外便无人能够辖制。设若龙首不能约束,那银蟒家岂不是可以恣意横行,谁知几时会不会再出一场云清之乱。
“外朝有人说,兵部应当从内廷划出,与学海御部和射部的兵力合在一起,重组军队。至于养兵,则内廷外朝各出一半。”
“那谁来统兵呢?”
亲王没说话。很明显,外朝如此建议,想得到刀龙家的支持,必定是认为这兵力应有统摄外朝的亲王掌握。
“外朝好主意,是要架空龙首,还是想把父王置于炭火之上?”
银蟒家的人虽然执掌内廷兵部,可通常调动的只有自家和属国的兵力。除非举国规模的大战,内廷兵部才会奉龙首御令,召上各世家封国的勤王之兵。儒门世家封国之间关系错综,能够调动这些地方封国,除了龙首权威,自然也要凭借银蟒家多年经营的家族关系。外朝只从面上看,自然以为,只要把龙首所开支给内廷的那部分军费要过来,就自然而然地能调动得了这些兵力。
架空龙首未必能成,可以此建言,却很容易将统摄外朝的亲王置于炭火之上。表面上,此举似乎能让亲王一统儒门兵力。可事实上,外朝那边,从属于学海射部和御部的兵力,终究只听太学主的。而儒门世家封国,就算龙首公开授权,也未必个个都愿唯亲王之马首是瞻。把两方面和心不合的兵力凑在一起,最多只能建立起一支貌似规模庞大的军队。表面看着不错,可实际上却是一个完全不可行,又对方方面面全无好处的计划。
“坐而论道的儒生,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
亲王淡然一笑。听说学海和外朝最近流行两本书,其中那本《春秋一统论》,还是如今郡主府上伺候的谤春秋,当初在苦境儒门时写的。
出身苦境儒门,所有的见识、眼光自然也都是苦境儒门那一套。书中以驳斥儒门封建制开篇,认为举凡封建立国,地位至高君主必定无法控制全境。一国一家之境内,臣民只需顺从家主、国主的命令,他们的荣辱、性命,都与高高在上的龙首无关。龙首所受的尊崇,不过是因为传统和观念根深蒂固,都是仪礼之流的表面文章。
照儒门贵族主政的制度格局,龙首只不过是被架空的虚浮象征。所以至今仍维持着高高在上在权力,根本是因为龙首擅用帝王权谋心术,表面退隐清修,实则暗操独治。表面看来,龙首与儒门贵族之间,血统之亲绵延世代,所谓君臣之义骨肉至亲,满眼都是君臣共治、一派祥和的景象。可实际上,龙首所谓的持中权衡,不过是在儒门势均力敌的贵族之间挑拨离间,让他们彼此制衡,互相争斗,以此维持自己至高无上、居中权衡的地位。
“关键还在结尾之处。儒门若能彻底废弃封建,将割裂于地方诸侯之手的财权和军权收归,由强权之主一统天下。则儒门必强,何愁不能凌驾于圣魔两界。”
“所谓春秋一统就是集权吗?”千宫冷冷一笑,“难不成还想拥立太学主,素王以革天命?”
当初的苦境儒门为了号召人心,一直把太学主描绘成道德至圣的人物。先前在苦境的时候,把太学主想象成神一样的存在,以为龙首这般不管事,整个儒门一定都掌握在太学主手中。昔年,龙首自与玄宗道者结缘,便彻底退出儒门政治,自居清贵。当时苦境儒门讥讽此事,以为道门“尚主”而儒门倒贴成性。与其尊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不管事”的龙首冠冕为君,倒不如拥至高至明的太学主,素王为圣。
动乱起于学海。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过去,儒门照旧日升月恒、龙首为尊,从里到外都没有丝毫改变。人死了上万上千,时隔多年,春秋大梦仍在。只不过这次却没有拥立太学主,而是借着改革内廷兵部之事,把摄政外朝的亲王推了上去。
“以龙首之明,岂能不知这又是学海试图离间儒门君臣的诡计。”
亲王点点头。这事原本就不能成。可就算龙首明白,未知儒门各世家封国之主是否会心存疑虑?
提出兵制改革,并不能说刀龙家没有任何私心,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银蟒家倚仗兵权在手,越来越难以辖制。
“父王如何考虑?此事若只由刀龙家驳回,可断断不够。”
外朝呈上的奏疏,已经被亲王降旨严词驳斥。外朝官员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就连学海那边——
“异法无天身为学海射部执令。到底是银蟒家之人,事关改革兵制,莫不是她在暗中——”
当年讨伐叛乱,银蟒家的晏云光亲自带兵,一举击败云清旧部,还将他亲生之子沉江。晏云清侍奉龙首身边,生了两女一子,被杀的是他的小儿子。龙首的血脉,又是银蟒家嫡出的血亲,无论如何是应当保全的。异法无天亲眼目睹兄弟被晏云光杀害,从此入道修行脱离了银蟒家。以此仇恨,晏云光执掌银蟒家的那些年,异法无天凭借在学海的地位和军权,处处与他作对。可到了佛公子的时候,虽然照旧与银蟒家不相往来,可关系却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晏云轩要被处死的时候,佛公子拼命求情,虽然无济于事,可以异法无天那恩仇必报的性格,若到佛公子有难处的时候,必定不会坐视。
“这事难追究了。”亲王叹了口气,“倘若真涉及学海,还是任凭教统处置吧。”
先时在宫中,亲王每常有书信过来,多次提及与邪儒宗来往之事。见面也多了,也难怪现在人人都知道,亲王跟教统走得近些,未知佛公子那边会如何感受。
“廷议在即。教统的态度如何,父王可有把握?”
雨宫的事情,亲王找邪儒宗商量无果,最终还是大宗师去见佛公子,才靠着旧时的交情摆平此事。亲王向来厌恨银蟒家的人,自然不悦大宗师跟他们走得太近。不过雨宫这条命,他身为父亲到底舍不得丢下。反倒是大宗师,若不是亲王执意保全,只觉得雨宫这样的废人,还是死了才让人清净。
“听他提起雨宫,口气倒是跟教统一样。”
大宗师冷血而薄情,在商言商,只计算得失利害。至于教统呢,只怕是心思太深,才叫人无法揣测。
“教统近日时常进宫,却从来不曾去探望过谨成殿。”
“原来是这样。”
亲王点点头。如此看来,邪儒宗果然是不赞成太史侯近来支持晏成君的举动。
“最近有一桩好事。”亲王看向雨宫笑道,“记得你以前劝我,应允六祸苍龙从御龙天兵府借人调兵,如今倒是有了些意料不到的收获。”
自六祸苍龙再次下苦境中原,又有三四年的光景了。先前两次都要建立皇朝,一次发起造天计划,引动南武林三月浩劫,第二次为挽回名声卖惨,搞了个谋士寂寞侯帮忙,结果还是被人打得神智疯狂,疯狂不已,最后还是被正室法云子领回家,才捡回一条性命。这两次失败都是因为想当霸主,都没成,于是第三次下苦境中原,他便改弦更张,成立了所谓的真龙妙道。如今在苦境到处传道,也因为传道之故,时不时跟玄宗的人搅在一起,跟魔界那边的人打两仗。
六祸苍龙第三次下苦境中原的时候,跟亲王借兵,好在传道的同时做些救急苦境天下苍生的善事。那时亲王已经非常受不了他,听说他找上门来,只想把府门封住。倒是千宫从旁相劝,六祸苍龙此下中原,以正道栋梁自居,必定会参与抗魔,也自然会因此与苦境道门甚至玄宗合作。玄宗在封云山上的总坛,是很难渗透的。而苦境道门那边,却因战乱而防范松懈,说不定可以探听到对儒门有用的消息。亲王以为有理,又想到六祸苍龙到底是刀龙家的人,真要被打死在外面也不像话,便从御龙天兵府挑了些精明能干之人,以近身仆从和教众的身份,明里暗里地加以保护。
六祸苍龙到了苦境中原,随他而去的这张情报网也暗暗张开,陆续传来的一些消息。其实,若论探听苦境战场的情报,无论邪儒宗所掌握的占星楼,还是大宗师手下的“金缕”,都远在这些人的能力之上。只是没想到,六祸苍龙意外为邪灵之力所驱使的青獠族鬼母击伤,又机缘巧合为玄宗赭杉军、墨尘音等人所救。自此以后,刀龙家所派去的这些御龙天兵府斥候,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安插在玄宗高层中间。
过去整整两年之间,潜伏在玄宗的暗探没有送回任何消息。可想而知,越是接近玄宗高层,封锁就严密,不但不敢轻易外传消息,就连探听之举也要格外谨慎藏之。直到最近,竟然有关于逆吾非道下落的消息传来。亲王当时还难以置信,据他所知,邪儒宗已经倾占星楼全部力量查找此人线索,却至今没有找到。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不过为免变数突发,亲王将消息传给邪儒宗之时,还是谨慎告知“不能十分确定”。就追查邪灵的能力而言,御龙天兵府的斥候,完全不能与占星楼的术法者们相提并论。可或许正是因此,才能避开了对方只针对术法者的周密防范。
消息很快得到印证。当晚邪儒宗便亲自来见亲王,虽然没直接开口,却摆明了可以任凭亲王所要回礼的态度。刀龙家如今什么也不缺,只差邪儒宗的支持,以阻止银蟒家继续把持内廷兵部。邪儒宗干脆利落地应允,连亲王也吓了一跳,过后还回想刚才发生的是否是真的。
其实想想也知道,对邪儒宗来说,逆吾非道的人头,一定是比跟佛公子的交情来的重要。青猫家的人都是这个脾气,涉及妖仙道术法,或是追查邪灵,立刻变得六亲不认。而那些试图与他感情相交的人,无论是佛公子也好,太史侯也罢,想想都替他们感到悲哀。
“恭喜父王了。”
廷议一局,能得到教统支持,必将毫无悬念。白狐家总是会附和刀龙家的。佛公子那边,就算有龙首支持,也无法驳回其他执政家族的一致反对。
“以后内廷兵部归属刀龙家,虽然由为父出面执掌,可具体事务——”
“父王,内廷兵部以后由世子殿下统领,父王该时时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历练。”
亲王看向千宫,只见他神色淡然,语声平静。这孩子向来都是这样的,想到此间,心中不由得隐隐钝痛。
“你这孩子。”亲王低声叹道,“你难道不知,我如此与银蟒家相争,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步立身之地。”
“父王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千宫语气淡然,望向亲王平静道,“世子殿下继承刀龙家,内廷兵部由他掌管着,这才合适。”
亲王沉默。不是默许,而是固执反对,默然不应。
“我岂是没有立身之地呢。”
千宫站起身来,来到亲王身边,依着父亲膝旁跪坐下,
“我如今统领御廷卫。龙首看重我。往后侍奉过龙首,将来还可以回到父王身边——这对我而言足够了。”
“那怎么能够。”亲王不以为然地叹道,“你不懂。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就算有这些——”
亲王目光落下来,抚着千宫的鬓发,语重心长道,
“父王不好。让你从前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如今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稍稍高兴。”
亲王慨然的目光,望着帘外庭中疏疏落落的雨色。目光俯下又看千宫,只觉得不管过去多少年,那淡色如烟的双瞳,都始终平静的令人心碎。
“父王不能给你刀龙家,也不能再给你任何开心,这也罢了。父王所能做的,只是尽其所有,让你风风光光,永远都在他人之上。”
“你从小就喜欢兵法,喜欢带兵打仗。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事,原该由你来做。”
“做你喜欢的事吧,这样才觉得一生过得很快。”
一世匆匆,转眼而过。否则这一生太过漫长。寂寞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忍不住回想起痛苦的过去。
功名如醇酒,纵然不过是一晌之欢,至少可以使人暂时淡忘伤痛。
“等你战功显赫荣耀归来,立在万人之上的时候,即使不在父王身边,你也不会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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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吾非道的下落这么快就查到了。”
“是。不过,查出线索的是御龙天府兵,并非占星楼术法之力。”
棋坪上一枚白子轻放下。龙首略略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对坐的邪儒宗,微然笑了笑。
“你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调动占星楼全部力量,步步紧逼,他们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数月以前,儒门重开典礼之际,逆吾非道放言要以邪灵术法攻击儒门天下。此一消息传出,一时之间为圣魔双方所瞩目。只是直到典礼过后月余,儒门天下仍然平静如常,自龙首以下亦是安然无恙,可知要么邪灵术法的威胁已然落空,又或者那玄宗逆吾非道的威胁,从一开始就是虚张声势。
典礼将近的数日,宫中出现了颇为肖似枫岫手笔的涂鸦画作,落款亦是货真价实“枫岫主人”印章。以妖仙道术法严查,果然发现那涂鸦之作的笔墨下,隐藏着渗透邪灵之力的咒符。故意混在枫岫的画作中,想必是要借他之手在宫中散布,一旦引发动乱,不但震慑儒门,还能将罪名指向执掌妖仙道的青猫家。
到底是枫岫平日里太过张扬,这才招来他人的暗算。依着邪儒宗,出了这么大的事,至少也要把枫岫拎过来,严词训斥一顿。龙首拦住他。枫岫平日里活泼爱玩了些,可毕竟是自己格外宠他,才如让他此引人注目。他根本是无辜受害。何况,要不是他自己聪明警醒,早早就发现混在其中的“伪作”,也未必能将祸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君臣多年,龙首比任何人都了解邪儒宗,也知道他如此盛怒恼火,也不过是因为担心枫岫。邪灵咒术,先前在青猫家已经酿成过一场大祸。太史侯重病了一场,几乎毁掉双腿,差点儿送了命。事已过去。幸而这次枫岫平安,儒门天下也安然无恙。
“何苦迁怒旁人呢?”龙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会儿要骂小辞,一会儿又对阿辰没头没脑地发脾气。”
邪儒宗落下一枚黑子,并不答话。龙首微然叹气,仔细看了看他落下的那枚棋子,不禁略有些失笑。
“诶,我这里可是打了天下劫呢。”
邪儒宗看了棋盘一眼,到底没动。龙首见他不理睬,索性劫杀了那条黑龙,将余下的黑子困在偏安一隅之地。
棋局已定。龙首端起茶盏来,又向棋坪中打量片刻。放在平日,纵然局面如此,邪儒宗说不定也有扭转之策。可今日,对方似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棋盘上。
侍候人端上茶,将棋坪上的黑白子捡下去。龙首喝茶,一时起身,走到垂帘近处向庭中望去。
日尽黄昏。自晨起之时便一直下着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薄云散尽,澄静的天空里染着细腻的霞色,淡紫柔光,落在庭前雨后含露盈珠的花草之上。
“过来瞧瞧,这白鹭兰的花,开得好看不好看?”
每到七月,龙首庭前总会开起雪白的昙花,仿佛月下美人一般,翩翩舞于夜色。
昙花虽美,花开却总在深夜,且刹那而逝。白日里从垂帘中向外望去,若望见总是绿叶必然无趣,所以也种了些其他样式的白花,夏日间交相点缀。
“这还是小辞五月里种下的。”龙首提起枫岫,不禁淡笑道,“他如今也不再着迷画画了,成日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倒像是阿辰以前的样子。”
太史侯如今公事忙碌,早无时间留给这些闲情逸致。枫岫倒是有闲的,一来龙首这边就培土浇花,出来进去地忙个不住。
“阿辰喜欢些什么?”龙首站在垂帘近旁,向邪儒宗问道,“不久就是中秋,快到他的生辰了。”
邪儒宗一言不发。龙首转头看了看他,无奈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许责备。
到底怎样呢。难道也要到一辈子最后的光景,才知道亲情留恋……
龙首叹了一声。许久,感到那人来到身边。而自己垂在身边的手,无奈中也将那人的手轻轻握住。
他真的可以责备吗?那人所作出的抉择,究竟有多少是在为自己而坚持,而忍受?
“凤卿,留给自己一点吧。”龙首微微叹道,“不要总是为难自己的心意。”
对方默然无话。但却感到握在手中的手反握过来,十指交缠,重新合在一处。
夜色轻悄地落下来,晚风清凉,带着清新如水的气息穿帘而过。夜来幽香,雪白的昙花如同披着纱雾,浮生初醒一般茫茫然地绽放在月光之下。于此之夜,似乎世间的千般愁绪,万古忧思,都可以在凉风月色中吹拂得荡然无迹。
殿上没有点灯。漫过垂帘的月光,将龙首的身影映照的修长而清逸。披盖在肩的华服,颜色淡没于夜色中,浮光丽影却更盈然于月色。淡紫垂发曳地,月色流光似水蜿蜒,流进人目光和心底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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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这日,太史侯早起便有些不安,连身边的枫岫也觉得他不太对劲。
人躺在枕上,醒来目光迷茫,怔了好半天才,被枫岫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做梦了啊?”
枫岫移近身边,伸手去拭他的额头,并不像是染了风寒那样发烫。只是脸色微微泛红,好像真的发烧了似的。刚刚醒来之时,呼吸也有些急促。
太史侯不作声,半晌才低声说句“没事”。枫岫披衣起身,想找来他的猫抱着安抚一下,床边床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菖蒲到哪里去了呢?”
心中不免有些着急,正要让侍候人到外面去找的时候,却见太史侯勉强撑着坐起身,只说没什么,让他不必再找来找去。
“不过是走出去了。想来就在附近吧。”
太史侯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声,重新躺下来,翻身向里睡去。
枫岫虽然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可察言观色,也知道这时候不便吵他,便抱着自己的猫悄悄来到外面。天还未亮,想到太史侯吩咐他不要惊动他人,便只悄悄披上外衣,找出一本书来,坐在屏风跟前点起灯来看。
昨日,邪儒宗进宫见龙首。太史侯听说他来便故意避开,故而昨日晚些时候也没照常到龙首跟前去。太史侯不愿见面,邪儒宗自然也不会过来看他。只不过,昨晚天色将暗的时候,仿佛见到跟在邪儒宗身旁的那只黑猫,在廊下的灯影中一晃而过。
“别理它罢。”
这半年来,太史侯很是厌烦那只猫。以前在家的时候,察觉它走过来,便让人将纸隔门关上。那黑猫从来也不叫,总是悄无声息,就算有时看见也是一闪而过。像这样见首不见尾的,以至于枫岫一听说邪儒宗入宫觐见龙首,便认定那只猫一定是藏在哪里,暗中窥探。
“简直跟个疑影似的。”枫岫埋怨道,“找它的时候见不着,突然闯出来又吓人一跳。”
枫岫和太史侯也有各自的猫。枫岫身边的山葵还年幼,见到邪儒宗的苍耳总是怯生生地退避。太史侯的菖蒲虽然不怕,但因为避见苍耳,不管白天晚上,一旦感觉到它在附近就忽然爬起来,悄悄躲进另一间屋子。每次山葵一不留神撞见苍耳,枫岫不管在做什么,心头都会突地跳一下。太史侯更是无奈,有时正想休息片刻,忽然因为菖蒲起身而醒来,只觉得头晕而无力。
“要不就弄点薄荷水来吧?”
猫最不喜欢橘子和薄荷的气味。冬天可以丢在橘皮在暖炉去熏。夏天怕热,洒上一些薄荷味的花露水,效果也是同样。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能赶走苍耳,可太史侯的菖蒲和他的山葵也会一样遭殃受罪。枫岫犹豫了一时,最终还是拿薄荷水到处洒一遍。
那天晚上苍耳没来。他和太史侯倒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可话说回来,实在不明白一向冷漠疏离的苍耳,为什么近来忽然变得有些难缠的样子。
“它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这么讨人嫌的。”
“谁知道呢。”
太史侯敷衍着应了一句。想必是厌烦极了,明明天气渐热,到了晚上却让人关起里里外外的格门,也不让菖蒲出去。
可菖蒲到底还是不见了。枫岫坐在垂帘近旁,望着外面发怔。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菖蒲还没有自己走回来——会不会有危险什么的?
内殿里有些声音。想必是太史侯起身,枫岫便放下书走过去看。来到寝台附近的帷屏近前,见侍候人正端水出来。走进去,见太史侯披衣坐起,身上半盖着衣被。看脸色比先前好了些,只是仍然有些倦怠而虚弱。
“菖蒲还没回来呢。”
枫岫坐在寝台旁边,怀里抱着小山葵“咪呜”叫了一声,好像也在问太史侯菖蒲到哪里去了。
“不必担心。过会儿会回来的。”
这一天,太史侯自觉百般不适,可还是打起精神来预备廷议。参加廷议的众人下午进宫,邪儒宗身为四贵家主之一当然也会来,自然难免见面。
“瞧你不舒服的样子。要不就向龙首请辞吧?”
“这是公事。”
太史侯摇了摇头。想必是关心则乱吧,不晓得银蟒家今日能否度过难关,这些天来总是为此心神不定。
这半年来,方方面面的调查陆续展开,内廷署理政务的高官多次聚议相商,已经将晏成君过往所有事迹都一一查清,详细讨论。数日以前,太史侯终于在最终的调查结果上签字。再往后,就要看参与廷议的四贵家主如何论断。
太史侯主理内廷庶政。例行公事的决策自可定夺,但递交廷议讨论的事情,必须听取内廷众人之议。龙首身边,如今受封御殿之位的只有他和千宫两人,但论到从四位以上、有封位又有实权的官员,却有二十余位。儒门世袭公卿的家族,世代都选人参上入宫,虽然位份高下有别,实权也各有轻重。但在审议核查之时,所有人的意见都有相同的分量。
家族之间的复杂错综,即使某些家族的实力再强,也不可能出现一边倒的形势。以此制度,无论自己与晏成君的私交,亦或是刀龙家千宫等人与晏成君的私仇,都不足以左右结果。而那些平日里看似没什么分量的家族,只要证据在握、据理而争,其意见也必定会为龙首重视。
晏成君能否继承银蟒家,虽然由廷议票决,但内廷的调查结果也至关重要。龙首最终的意见,是根据调查结果而出。特别是廷议上两方意见持平、必须由龙首权衡定论的时候,内廷调查结果便会成了决定性的依据。
过往审查会议上,对晏成君在魔龙殿的过往,各方意见虽然质疑颇多,但最终都找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时隔多年,难以向当事者查问证言的地方,只能依据内廷当时调查的记录。这也常例了,即使有人质疑当时调查的结果,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提出翻案。
“调查已然顺利结束。内廷有这样的定论结果,大人也可放心了吧。”
调查结果正式签字的那天,太史侯去见龙首的路上,遇见白狐家的两人,一面问候着,一面十分谦恭地向他行礼拜见。
平素与白狐家人少有往来。太史侯只略略点头,便带人走了过去。当时心里也有些疑惑,想刀龙家的人一向以晏成君作对,可内廷聚议的几次,千宫和与刀龙家交好的一些人,只在无关痛痒的细节上提了一些,没有深究任何关键。
会不会暗中另有计划呢。太史侯疑惑之中,又将先前的调查结果,连同查证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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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廷议,议论的是银蟒家的继承人,并不直接涉及由何人执掌内廷兵部。儒门制度,各世家封国的继承人,只需现任家主国主提出,得到龙首允准,便可立定。若无违背公法之处,龙首从来都允准的。只是银蟒家既然身为执政四贵,所立下的继承人,来日必定也参与执政。以此缘故,除了家主提出、龙首应允之外,还需得到其他执政家族家主的认可才是。
太史侯主政内廷,廷议之时侍奉龙首身边,理应其分。只是今次,龙首特允准统领御廷卫的千宫同来,旁听议论。设若晏成君无法继位,而佛公子又无力继续担当,刀龙家便有机会接掌内廷兵部。届时虽然由亲王名义上负责,实权必定会由千宫掌握。
廷议之初,按例宣读内廷对继承人选的调查结论。儒门法度,继承人必定要血统合宜,德才完备。已经入朝供职者,过往的功过一一查清。倘有过犯,或者私德有亏,也都必须毫无隐瞒、证据确凿地列出,以供龙首裁夺考虑。
论品行还是功绩,像晏成君这样无可挑剔的继承人,放眼儒门天��各世家封国,都实属罕见。像他这样,十三岁的时候就上战场立功,虽然人还很年轻,可积累功劳,却已是资历颇深的战将。至于品行,真可谓是白纸一张,尽可供方方面面之人观瞻——说不定会让人感到无聊呢,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世家公子,原该风流不检点些才说的过去。
“就只这些么?”
先前将调查结果呈上之时,龙首见他平日作风如此正派无聊,不禁微然一笑。
佛公子被继承人的时候,因为违法犯禁的事情太多,足足念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样的调查结果,在座之人也都料到。晏成君向来行事循规蹈矩,见人多避让,就连偶尔玩笑之时也警醒着不说错话,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众卿以为如何?”龙首看向在座的四位家主道,“倘若认为调查结果有不尽不实之处,可以指出来。”
“云和九年,随儒门使臣往魔龙殿,在衡江边境上遭遇混战的事情,请详细说一遍。”
意料之中,亲王率先发难。
御座珠帘以外,四贵家主分别设座在两列,正坐于当殿的晏成君,向高居上位的龙首遥遥一望。
“云和九年,奉龙首御令,扈从儒门时辰前往魔龙殿——”
时光宛若倒流一般,回到三十年前的月夜。
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湿重的水腥气。月轮当空照着,落在水上的光,随着拍打石城的江浪起伏涌动。
自城墙的垛口望去,衡江对面的魔龙殿沉浸在夜色中,隔岸的暗中一无所见。自封江戒严以来,沿江两岸都在灯火禁制之下,一入夜幕便沉入暗中。映着月色的衡江,成了两岸之间唯一浮动的光亮。
月光甚明,凝望似的照在江心。被江风推起的浪好像有生命的游鱼,被明亮月光惊醒,成群地探头涌动。
晏成君直起身来,抵在城砖的手,手指之间的叶片被风一卷,轻旋着向高城之下的江水中飘去。
渡过眼前的衡江,便是他视为故土的魔龙殿。那里有他的父王,有他曾经耳濡目染,所熟悉而牵绊的一切。
背后是儒门天下。有龙首的救命之恩,还有佛公子多年来抚养的恩情,难以割断。数年来,战场上舍生忘死的拼杀,尽心尽力却仍然无法回报。至少此时离开,他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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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晏成君绕路到花园中,看看今晚的月色。走到渡月桥边,却远远望见佛公子的住处那边,仿佛还有灯光似的。
这会儿还没睡么?莫不是半夜咳嗽起来,又有些不好了?
心里担心着,便一直走到佛公子的住处。那里果然亮着灯,格门也轻轻地开了半扇。
“阿彻?”
无弦转头看他。夜已深了,这时来见佛公子,莫不是有事?
“没有。路过梅园,见这边灯火还没歇,就过来坐坐。”
“可是睡不着么?”
晏成君略笑,只在无弦身边坐下。见他手里的白纨团扇,轻轻扇着松柏气味的线香,悠然袅袅然的,果然一派安宁闲静。
“原先是睡不着。见到你就安心了。”
心里记挂着,睡也睡不安,到底还是过来看望。来到此处,见无弦一派安闲地坐在半开的格门近旁。料想佛公子必定无碍。一时心静下来,倒觉得有点累。
“借我靠一会儿吧。”
晏成君略笑了笑,侧身一躺,枕在无弦膝畔。
无弦是佛公子身边的剑灵。战场上的风姿孤绝凌厉,闲时却是一派静水清流的姿态。月夜清凉,见他披着件素色流水纹的外衣,纤长如白玉手指拈着几缕线香,时而轻轻晃着,随袅然而起的轻烟,散出清新的松柏香气。
从小到大,只要闻到它身上的松柏清香,就能安然入睡。闭上眼,只觉得深远宁静的夜幕轻轻笼罩下来,徐徐夜风,令心中格外幽静。
“来都来了,怎么倒不进去?”
“又没什么事。”
晏成君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时辰,佛公子大概已经服过药。此时进去反而扰了他,迟迟不能入睡。
回廊近水,湖面开阔。月光之下,静水连天。一阵微风吹来,水中摇动的星光与天上繁星连成一片。
格门半掩,隐约传出两人谈话之声,只是几重屏风和竹帘隔着,听得并不真切。
“有客在么?”
“嗯。学海的那位教统大人。”
晏成君点点头。明天就是廷议的正日子,邪儒宗这么晚过来,想必是为了这件事。
“定是有要事相谈吧。喏,已经谈了半个多时辰,连茶水都没要。”
两人低声说着话。忽听佛公子在里面咳了一声,隔着垂帘问道:
“谁来了。”
“是阿彻。”
无弦将手里的线香插在香台上,一手端起盛着药茶的细竹篓,一手将格门拨开些——
“你也进来吧。”
晏成君跟着他进去,绕过屏风,只见佛公子披衣坐在寝台上。寝台前设着客座,邪儒宗只淡看他一眼,并没理睬他的意思。
“你啊,又惦记我了吧?”
晏成君来到近前,见佛公子的气色还不错,这才略略一笑。
“我已经好多了。”佛公子淡笑道,“只有时咳嗽一两声,根本不碍事。”
邪儒宗跟前,按说该行礼见过的。只不过,邪儒宗向来对他深有成见,从来都只是轻蔑,而自己也看不惯他傲慢自负、目中无人的作风。这脾气也算执拗了,就算明知廷议之时,邪儒宗的意见举足轻重,也不愿在这时一改从前的态度。好在佛公子深知其情,并不勉强他对邪儒宗克尽礼数。
“教统难得不忙,特意过来探望。”
佛公子看了邪儒宗一眼,调侃着口气轻松道。晏成君点点头,也知道邪儒宗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商谈,于是站起身来向佛公子告退。
“那我这就回去了。”
“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
佛公子目光温然道,眼望着晏成君的身影消失在格门之后,这才轻轻靠回背枕上。
“你们家晚辈都这么没礼数。”
邪儒宗冷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
“见怪也没用。”佛公子冷笑道,“谁叫你亏待了阿辰,我们家上上下下都看不惯。”
邪儒宗无语淡漠。佛公子冷眼看着,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胸口一阵发紧,忍不住抬起手来,在胸前按了下。
无弦赶忙近前来,取药,兑水,服侍他喝了下去。胸腔里如粗砂打磨一般地剧痛,半晌才渐渐平息下去。自始至终,邪儒宗目光淡淡地看着,动也没动。
“自作自受。”
佛公子沉默。邪儒宗这话虽然狠,却一点都不错。想他正在盛年,要不是被这病拖累,何至于现在就要传下家主之位。
这病是那年在衡江混战之中受伤而落下的。当时目睹阿彻被魔龙殿的人困住,久战力竭,浑身浴血重伤,冷不防又被烛龙箭一箭贯穿,身不由己地向后重重摔落。箭弩右肩射入,硬生生地将他的身体钉在身后的石壁上。扑面而来、卷涌着硫磺气息的热风中,魔王子身边化作龙形的赤睛,吞吐着毒烟,霎时间俯冲而至。
生死危急之刻,不假思索地挡在他身前,以催至极限的无定三绝雨雪之招,将赤睛生生逼退。人是救下了,可当时抵近相持所中的硫磺毒烟,日后每每旧疾复发,到后来吐血也成了寻常事。他自己看得轻松,以为这病只不过麻烦些,其实并不碍事。可天长日久才发现,沉积在肺里的烟毒慢慢在身体里慢慢扩散——
“趁着还有得治,学海的医邪天不孤,有六七成的把握,可以一试。”
“免了。我可信不着学海的那套。”
佛公子皱眉,抓起手帕来按着咳了几声,将嘴角抹了下。
“要我把性命交给太学主身边的人,还不如死了算。”
“那又如何。”邪儒宗冷冷道,“总比将一家之主的地位交出去,结果所托非人——倒不如让医邪动刀,至少能有机会赌命。”
“够了。”佛公子皱眉厌恶道,“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多废话。”
邪儒宗不再说话,看来也晓得,这时候不该再刺激佛公子的病。
“你知道,阿彻就是我的命。”
靠在背枕上的佛公子,看向他冷冷道,
“我这条命,如今也算是握在你手上。若有三长两短,责任可全都担在你身上。”
“我会承担责任。”邪儒宗淡淡道,“不过要我承担,也必须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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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想清楚了。”琉璃阻拦在他面前,“衡江天险不好过,就算你能活着过去,魔龙殿那边——”
邪天御武与弃天帝结盟的消息传来,衡江前线立即剑拔弩张,与隔江对岸的魔龙殿紧张对峙。两方边境上,原本用于互相来往的铁索长桥,一夜之间被尽数烧断,灼热红炽的断索坠入江中,在江面浪中激起阵阵烟雾。
潮打石城,波涛惊天动地。江风狂卷而过,雷火频击,自阴霾压低的天空轰然坠落。勉强能望见对岸的江面上,涌浪高攀,浊流激荡。可比之衡江天险,更难逾越的还是双方重重设下的术法封印。
朝露之城的术法师开启天地玄阴、奉雷岚火之阵,儒门予以还击,以冰雪结成的龙气卷起巨浪,逆势升天又自高空俯冲而下,以狂暴之姿冲击对方法阵。
自封江戒严以后,类似的术法交战时断时续,因为双方都没有出动近战兵力,故而实际损失远远不及互相震慑的威势。不过,有这术法激战的战场横在当中,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活着冲破。就算避开战场,远远地经过上游或下游绕路,有天险横隔也断难渡到衡江对岸。
“我已经决定了。你多说也没用。”
晏成君冷静地看着对面的剑灵琉璃,略皱眉之间,抬手抽出将腰间长剑。
“要么跟我走,要么让路。”
剑锋转动之间,寒光映入他青灰色的双目。琉璃微然冷笑,抬手握住他执剑之手,只要力道再加重一分,就能把他的手骨捏断。
琉璃是自少跟在佛公子身边的剑灵,地位与无弦相当,性情却更加刚烈。晏成君九岁来到儒门,佛公子让琉璃照顾他,从此侍从身边,朝夕相伴。感情自是深重,为了他简直什么都能豁出,可管教起人来却也毫不客气。
“我也决定了。”琉璃冷冷道,“不能阻止你,就被你斩断。”
剑灵不会流血,只会剑断而亡,灰飞烟灭。佛公子当初将他交给晏成君,要它追随主人到最后一刻。
晏成君沉默。他晓得琉璃的脾气,今日若无法说服它,便绝不可能从它身旁经过。
一直以来,异度魔界虽然与儒门处于交战之中,摄政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却并未参战。魔界战场失利,试图争取邪天御武的援兵。邪天御武刚刚入主魔龙殿,地位未稳,故而延续先前魔龙邪主与儒门的合约,观望之中,迟迟不曾应允与弃天帝的合作。儒门方面,深知邪天御武所持的兵力足以左右战局,故而遣使魔龙殿。未料一行刚刚抵达衡江前线,便传来了邪天御武与弃天帝结盟的消息。
局势已然变了。此时再去与邪天御武见面,不管动机如何,都难免背上叛国之罪。
“你若决心想死,我当然可以给你陪葬。”
沉寂的对峙之中,琉璃那冷然坚决的目光,令他无言以对。
“我等了这些年。”默然良久,晏成君终于沉声道,“就算这条路已经断了,我也要走一趟。”
琉璃没有答话。其实,打从见到晏成君的第一天起,它就知道他是个无比倔强的孩子。
以后定然不能再见了。魔龙殿近在眼前,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命?”琉璃的目光冷冷看向他,“你可知道,你若这样死了,九公子必定会心痛。”
晏成君无言以对。想到佛公子,和数年来朝夕相处的光景,心里不由自主地艰涩。
如果让他选择,他愿意生来就在银蟒家,从来没有过流落魔龙殿、被他人抚养的经历。如果他能选择,他也愿意一生只做邪天御武的儿子,与儒门天下为敌,战场相逢可以尽力厮杀、死战。
他没得选择,所以八岁那年,被迫与父王分离,回到儒门天下。他相信了父王的话,死别不如生离。只要活着,总有机会再见。
七年来,他一直等待这重新相见的机会。可七年过去了,他渐渐明白,那朝夕相处的日子,可以无声无息地困住一个人,于两难割舍之间,进退失据。
曾经身不由己地回到儒门,抛下魔龙殿的一切。如今他真的无法再回去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见父王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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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当时离开儒门,就是为了同邪天御武见面?”
亲王冷看了晏成君一眼,转又向龙首身边的太史侯看去,
“既然如此,那为何内廷调查记载却隐瞒实情,只说你是无意之中被卷入混战,这才身陷魔龙殿境内?”
虽然隔着御座珠帘,却已然能感到亲王那严厉眼神中的责备。龙首看向太史侯,内廷主政之人是他,自然该由他向亲王明白解释。
“此系当初出使魔龙殿之人的证言。内廷清查档案也如实照抄,也是常例。”
太史侯微然行礼,淡而平静道。当初出使魔龙殿的使者,如今已然亡故。虽然事发之事还有银蟒家人在场,可既是调查银蟒家,当然不能向利益相关���取证。
“只是照抄?”亲王冷冷哼了一声,“难道就没有人去查实吗?如此重要的事实,竟然疏忽放过。”
看亲王严厉的态度,就知道刀龙家必是有备而来。所质问之事,想必早有证据握在手中。倘若晏成君当着龙首的面还敢隐匿实情,必要问其欺罔之罪。而银蟒家,无论替他遮掩,还是实属不知,都难免被牵连进去。
“这不是自己说出来了么。”
亲王正要严词问责,忽听对面的大宗师轻然一语道。
“大概也自知瞒不过,不如早说,免得担上欺瞒龙首之罪。”
听大宗师那不以为然、似乎还略带嘲讽的口气,也知道他态度是站在亲王一面。白狐家一向附和刀龙家,看今日的情形,倘若邪儒宗不能站在佛公子一边,银蟒家还真是没有任何胜算。
“事关重大,内廷理应深入调查。”邪儒宗冷淡道,“否则必定有偏私维护之嫌——这有失公允之罪责,请龙首日后详查处置。”
这话是明指着太史侯说的。共事多年,亲王早已习惯他一板一眼、六亲不认的作风,却做不到像他那样绝情的地步。千宫入内仪礼显赫,已被人议论是故意摆出威风,同为御殿之尊,却要凌驾他人之上。眼下由他起头,借着原本也无可指责的事情,刻意追究太史侯的责任。即使并无私心,看在外人眼里也会觉得逼迫过分。
“调查容后再议吧。”亲王态度稍缓,看向邪儒宗道,“今日是廷议,尽可以让当事人自己说清,当初脱离儒门之举,究竟有何目的。”
事情已揭发出来,不如好整以暇,听银蟒家的人到底如何强辩。至于内廷所谓失职,邪儒宗已经当众出言指责,他反倒不便再多说什么。
晏成君还在襁褓之时,便于战乱中失踪,时隔多年才知道是落在了邪天御武手上。八岁那年,龙首经魔龙邪主,将他索回儒门天下。从此生活在银蟒家,由佛公子亲自抚养教育。
大概邪天御武捡到晏成君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是见着孩子容貌可人,血统又看似颇高,便养在身边,将来打算当做侍童来对待。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尚在年幼之时,便在习学各样事情之中显示出极高的天分。邪天御武还没有子嗣,一时兴起,竟也十分用心地教养他,甚至还有立他为继承人之意。
身在魔龙殿的九年之间,晏成君虽然受邪天御武看重,其存在却并非为众人所知,可见是邪天御武刻意隐藏之故。以邪天御武那事事都出常人所料的作风,也可推测他刻意隐藏晏成君,正是为了在合适的机会,让他以亲生之子的身份现身人前——如此可知,邪天御武看重晏成君,甚至有立为后嗣之意。之所以不得不将他交还儒门,除了迫于魔龙邪主的压力之外,也是因为晏成君渐渐长大,体内成形的妖力与魔气相冲,开始生出败血之症。
晏成君回到儒门之时,身体已然因为败血之症严重衰弱。血气为魔气感染,中毒已深,唯一救治的方法是从此远离魔源,并尽快将身体里的血全都换掉。听说,为保住晏成君的性命,龙首甚至将自己的血换给他。换血之后,晏成君身体渐渐���愈。此时,虽然知道儒门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因为在儒门的日子还没多久,心中所想的还是回归魔龙殿。
佛公子抚养晏成君,转眼四五年过去。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渐深,更何况战场相随,生死之间的情义更难磨灭。佛公子远驻边境,从来都把晏成君随身带着。晏成君十二岁的时候便随他阻击魔界,十四岁那年在对抗魔界的战场上立威,以勇武少年之姿亲手斩杀了魔界战兽。自此以后,晏成君以军功晋升,得以侍奉于龙首身侧。
“当真是父子情深。”亲王冷冷讽刺道,“就算龙首的信任恩宠,银蟒家多年养育,到底也拦不住你相见邪天御武一面。”
“我并未私见邪天御武。”晏成君淡然道,“龙首已然恩准,让我随行前往魔龙殿,也是要借着过往的关系,阻止他与异度魔界合作。”
“他当时已经与异度魔界结盟了!”亲王冷声斥责道,“你明知如此还去见他,莫不是有心叛出儒门,认贼作父?”
“亲王此言差了。我虽然年轻,却也知道做人不必自讨没趣。”
晏成君淡看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中,隐约透出些许讽刺。
“邪天御武僭位魔龙殿,窃国为王亦难满足野心。与异度魔界结盟,分明有争夺天下之志。如此枭雄之心,如何会以儿女私情为念。”
儒门秘密派使者前往衡江。魔界察觉儒门有所动作,抢先一步册封邪天御武为亲王,非但承认他魔龙殿之主的合法地位,还将多年来两方之间悬而未决的领土一并划归他。邪天御武选定魔界立场,儒门使者也只能就此止步在与魔龙殿接壤的衡江边境。晏成君明白,倘若儒门与魔龙殿对立,自己来日再见邪天御武就只能相杀,而一旦相杀便再没有回头之路。
“难道你想说服他重新转投儒门吗?”亲王微然冷笑,“不自量力也该有限度。想借旧日之情打动邪天御武之心?连你自己也知道,做人不必自讨没趣。”
“我虽然也想说服他。可也知道身居上位者,从来都只会以大局为重。”
片刻沉默后,晏成君终于开口道,
“儒门与魔界相争,使得邪天御武之兵足以权重天下。以魔龙殿当时的实力,无论倒向儒门,还是固守中立,都必为魔界兵锋所指,且首当其冲。儒门与魔龙殿虽然素来相交,可只要儒门一日还处在圣方的立场,就难保不会默许佛门和玄宗继续对魔龙殿的攻势。就算魔龙殿能凭借儒门背后支持,抵挡异度魔界之兵,惨胜之时,又如何能保不被佛门和玄宗顺势吞灭。”
时光仿佛倒流,好像又回到了那人身边,听他指点着地图讲论战局的日子。孩提之时,所有耳熟能详的故事,都是何年何月在何处发生的战事,双方如何从政斗交锋,演变成兵戎相见。两方排兵布阵,战法、调度、谋略,胜败如何有凭,而统兵之人又如何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极少的付出转换天下的局势。
“战局对儒门有利。魔龙殿与异度魔界联手,弃天帝纵然也不心甘情愿,却也不惜列土封疆,也要稳住邪天御武的立场。与之相比,儒门口口声声要争取魔龙殿,却不能与圣方彻底划清界限。换我坐在邪天御武的位置上,也知道与何方联手,不会为虚名而处实祸。”
“换你坐在邪天御武的位置上,”邪儒宗冷冷道,“你说这话,莫不是遗憾自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侧目。如此诛心之论,也就是邪儒宗,才能一言切中银蟒家的要害。
殿内一时寂静。以邪儒宗素日与佛公子的交情,不知今日为何也公然与银蟒家的人作对。
适才为亲王严词指责之时,太史侯仍是泰然处之,此时却因邪儒宗淡淡一言而面色冷峻。先前为如何处置雨宫,银蟒和刀龙两家曾在龙首面前争执过,话题只纠缠于晏成君血统身世。晏云光驻兵在外时生下了晏成君,被人疑心是邪天御武的血脉。这话传出去是很难听,可到底算不得什么。晏成君的血统,龙首自是心中有数。可就算晏成君是龙首亲生的血统,只要心中还把自己当成邪天御武的继承人,就必须得除去。
自廷议开始到现在,佛公子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此时却一眼看向邪儒宗,锐利目光清冷寒透。
这话根本不是在问晏成君,而是要提醒众人想起,只要晏成君还念着昔日魔龙殿的旧日之情,来日必会成为儒门的隐患。
“邪天御武已经立定魔王子为继承人。就算你有心,也没这个机会了。”
邪儒宗淡淡一语,明明只是在澄清事实,可听来却无比讽刺。
“教统此言何意?”
佛公子看向邪儒宗,清冷寒透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龙首御前,不宜言辞过激地争辩。不过,看佛公子那冷峻面容,就知是在强压怒火。两人对峙之间,几乎能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
这光景在旁人看来,必然会认为邪儒宗立场已然站在亲王一边,所以引来佛公子的盛怒。局面一边倒地对银蟒家不利,有邪儒宗出手,大宗师事不关己似的闲在一旁,似乎也认定局面已成,无需自己再从旁相助。
邪儒宗与佛公子两人多年之交,从来不曾如此针对,为何今日狭路相逢似的与之争锋,已经超出他平时所谓不近人情的限度。
局面将会有变吗?想到这,一直冷眼旁观的千宫,不动声色地向仿佛一派轻闲的大宗师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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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贵家主各有人随从入宫,此时静候于明光宫的配殿。
自廷议开始到现在,将近两个时辰了。虽然明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议定之事,可拖了这么久却无半点声音,也由不得令人心生疑惑。
数日以前,刀龙家忽然要白狐家出动人手调查,仿佛事关晏成君继位之事。大宗师一如既往,顺从应命。果然查出,当初衡江边境的那场遭遇战另有内幕。
白狐家的“金缕”遍及圣魔两界之中,以经商为掩护探查,就连魔界高层也有耳目。消息几日就到了——看来探听此事,对大宗师易如反掌,也说不定是早已查知,只等合适的时机开出高价。
只怕又赚了不少吧。想到大宗师前两日还为了雨宫之事找佛公子攀交情,转眼就将银蟒家卖了个高价,所谓商人见利忘义之心,也着实冷酷。
“咱们白狐家原本就是生意人么。未雨绸缪待价而沽,也从来不必考虑交情什么的。”
白狐家的人聚坐在一边,事不关己一般闲谈着,有时还压低声音轻笑着,向那边银蟒家人一眼瞥去。
“想来是没戏了吧。不知此时是不是正在龙首跟前苦苦求情,饶他一条性命?”
大宗师向来严密,所调查之事也只有亲自掌握“金缕”的西宫才深知详情,余下众人只是隐隐听风,却也能议论得有声有色。
“如今可不似先前严密了。”师尹看向正位上的西宫,淡淡一笑道,“连‘金缕’查出的事,也有这么多人听说,可知底下人如何口风不紧,当差懈怠。”
“你说的何尝不是。”西宫冷淡道,“我正打算开发几个人,也好叫他们知道些厉害。”
师尹先前就在宫中,因大宗师前来参见龙首,自然也前来与白狐家众人共坐。白狐家那些人也知道,他如今是龙首身边的人,又身为大宗师的养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随意轻慢羞辱的贱人之辈。如今见师尹前来,就算心里憎恨也只得知情识相地让到一边,任凭他一派理所应当,与西宫平起平坐地说话。
自入宫之后,师尹奉命协理内廷政务,凡事对太史侯唯命是从,如影随形一般,不免被白狐家人讥讽为贴身侍婢。太史侯出身名门清贵,料想眼界必定孤高,只盼着他能以身家地位凌人,逼得师尹难以自处。没想到,太史侯看似俨然矜重,可对身边众人却向来以礼待之,就连师尹这样微贱的出身也不曾轻慢。
“时来天地皆同力。好风凭借力,自然可以上青云了。”
竹宫微然轻叹。听来只是寻常艳羡罢了,却也没来由地引得众人口齿一酸,看向师尹的眼光,简直红的都能滴出血来。
“羡慕也没用。”箴宫玉扇轻摇冷笑道,“人可是生来就有高下的。有人能上青天,有人只怕上个墙头也会登高跌重呢。”
听他讥讽师尹,众人私心里窃笑着,可在西宫眼皮底下,不得不把脸孔蹦得紧紧的,故而一时之间有人掩扇轻咳,也有人低头故意整理衣袖。
“谈了这么久,不知结果怎样了。”
西宫略皱眉,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师尹道。
“好事多磨。”师尹一派淡然道,“如今等的时候觉得时间长,一旦消息传出,就不觉得长了。”
“你很有经验么。想来是比任何人知道,这‘好事多磨’四个字的意思。”
西宫垂下目光,绢帕拭着指尖,意味深长地淡笑道。
“哪有什么经验。”师尹随意淡笑,“只是听说,战场上围城攻坚,就算打上三年五载,城池攻破之时照样觉得很快。”
西宫淡然点点头。师尹跟刀龙家的人来往不多,闲谈之时,随口就用攻城来比方,想必是从银蟒家听来的话。
“你跟银蟒家的人,近来可走得很近吧?”
箴宫向来精明,口齿更有几分不饶人的锋利。师尹淡淡一笑,只摆出没听见似的端茶,一言不出照样能把对方怼回去。
白狐家的人,如今唯有凉守宫一人敢不知死活地跟师尹公然呛声。白狐家的人虽然嫌恶却也仰仗着他,凭他用下三滥的手段令师尹难堪,自己好整以暇一旁扇凉看戏。可惜今日,大宗师没允许凉守宫同来。少了这撒泼卖丑的大杀器,凭他们也只能文质彬彬地跟师尹周旋,自然没有什么便宜占。可就这么无聊地等着,若不闲言碎语些,终究令人难耐。
“听说外面有人开赌局,就拿今天廷议的结果下注。”
竹宫的衣袖里时常带着几枚骰子,每逢事不关己、或是无聊至极之时,便顺出来随手摆弄。
白狐家经营的赌场生意,往来账目都在竹宫手里进出,自然晓得行情。
“你还用得着听说?”箴宫冷冷一声笑,“只怕自己就参与其中,坐庄开盘,且等着发利市。”
“我不要命了么。”竹宫看了西宫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有人跟我借过钱,只说晚两日连利息一并还出,这才多放他几天账。”
竹宫如此说着,眼神却看向西宫,仿佛是在试探他的意思。大宗师让他帮着管家,明白允许他用公众的钱放账。日子一久,任谁也看得出,竹宫在大宗师眼里跟前,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地位。
“你还知道要命。”箴宫略冷笑道,“既知有这样的事,就该回禀上去,亲自带人彻查——如何还敢任其行事?”
大宗师一直独宠西宫,可天长日久,任谁也会渐渐生厌。不过,熟知西宫本领的人都明白,大宗师要执掌白狐家,根本就离不开西宫这个心腹。或许大宗师只是在略略提醒他,让他别以为自己在白狐家的地位不可动摇,行事处处看着千宫的眼色。至于竹宫,那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用以敲打西宫的小贱货。眼下稍得宠些,终究只是玩物。
“我也打算彻查的。所以这才故意松口多放了几天,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事先就有所警惕。”
西宫一直只是喝茶,直到此时才抬眼向他一看。竹宫试探他,若他刚才就咬着对方的话质问起来,这会儿被他回身一晃,还不早已失了身份。
“人赃并获才可以治罪。你处置得稳妥,来日我定会在大宗师面前称赞你两句。”
“不敢当。”竹宫谦让地淡笑,“别怪我浅薄,虽说也是为了人赃并获,可当时确实也是心疼那几个钱,这才没有立时张扬出去。”
“说的也是了。”箴宫故意点头,冷冷一笑,“若此事闹开,必定引来内廷纠察。参与赌局之人尽被问罪,财产查抄,岂不是连家里公中的钱也得赔进去。”
“你以后小心着吧。”西宫目光淡淡,“这回还只是钱,别下回赔上自己的命。”
竹宫勉强干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里的几颗骰子,不再说话。场面一时尴尬,未料师尹在旁淡笑一声——
“大宗师曾有言,只要看得准,没什么不敢压上去的。想必竹宫也是看得准了,这才敢借钱出去。”
廷议一局,白狐家的人似乎都看准了。所以倾家荡产地压上了刀龙家,坐等银蟒家身陷重围,甚至走投无路。
前两日,以备办雨宫入内为名,箴宫和竹宫两人从白狐家公中账上挪用颇多,奉承得雨宫无处不满意。凭雨宫那一朝得意就忘乎所以的性格,将来还不知会怎么纵容他们,借着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大肆谋利。平日里,这两人对西宫一贯恭顺,今日却敢公然挑衅他,必定是认准了这桩生意稳赚无赔,这才胆敢放肆。
“师尹过谦了。”竹宫看向师尹,唇角微弯,“若说得大宗师真传,何人能比阁下。”
“那我可拭目以待了。”师尹淡然道,“倒也好奇问一句,不知竹宫这次压了多少,说出个数目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师尹难道没听说?”竹宫挑了师尹一眼,轻笑道,“赌局上的规矩,自己不下注,可没资格问别人压了什么。”
“压你一条命吗?”
竹宫闻言略怔,随即眼角眉之间,梢流露出一缕渗人的寒意。
“那敢情好了。只要客人敢压,做庄家的哪有不奉陪。”
一向圆融处事的师尹,从来不曾与人如此针锋相对。白狐家众人也不禁看过来,只等着师尹的下话。
“我哪有那么大的派头呢。”师尹不以为然轻笑道,“最多压这一只手——”
迎着几乎竹宫逼至近前的冷冷目光,师尹右手略略一抬,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泛起一闪而过之光,恰如他唇角边从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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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执意去见邪天御武,原来是打算行刺?!”
儒门与魔界交战,与其坐待邪天御武影响战局,不如在战事以先便将他除去。
“就凭你吗?”亲王冷然不屑道,“也罢,就算你年少初阵便轻易立功,可刺杀邪天御武,却并非单凭勇武就能成事。”
“事在人谋。何况以我旧年对魔龙殿众人所知,想要接近他身边,并非难事。”
衡江前线上游,有魔龙邪主的行宫,用以巡视边境时驻跸。封江戒严以后,儒门对魔龙殿火力全开,不能不引起邪天御武的重视。所以带着继承人魔王子亲自巡视衡江,所谓意外遭遇的战团,实际上是晏成君带着银蟒家的人埋伏在这。
计划刺杀邪天御武之时,晏成君并未打算全身而退,所以只带了服侍身边的剑灵,也并未让银蟒家任何人知道。旧年一场,由他亲手了结邪天御武,或许也是宿命。这计划只有很少的机会成功。就算成功,他也必须自尽——否则陷在魔龙殿之人的手中,必定会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
“你有何把握,确定邪天御武一定会出现?”
行宫戒备森严,就算熟知地形也难以进入。所以晏成君的计划是,将邪天御武引出来,所利用的诱饵就是魔王子凝渊,挟持住他,不怕邪天御武不来应战。
弃天帝为稳住邪天御武,所划归给他的领土便是火宅佛狱。有这连接异度魔界与苦境的通道,邪天御武便可以毫无阻碍地出兵苦境中原,再不受弃天帝的挟制。就此意义看来,弃天帝所让出了非但是魔界领土,更有苦境这份看似已经唾手可得的利益。
“火宅佛狱世代由咒世主家族统治。无论是向弃天帝俯首,还是向魔龙殿称臣,始终权柄不移,根深蒂固。弃天帝笼络邪天御武,而邪天御武也要笼络火宅佛狱的公侯贵胄。所以入主魔龙殿,第一件事就是将咒世主所生的魔王子立为继承人,以安定火宅佛狱。”
论到魔王子,那还是邪天御武身为魔龙殿摄政所生的儿子。彼时咒世主还在邪主亲王的后宫,也不知是邪天御武僭越,亦或咒世主早有投靠之心。总之事情为邪主亲王所知的时候,魔王子已有两岁。亲王年事已高,对后宫之事早已不在意。既有此事,便将咒世主赐予邪天御武。而邪天御武,竟然也毫无顾忌地接受咒世主,还予以正位之尊——此举在外人眼里看来,显然是承认了魔王子的身份。
不过,魔王子虽然年长于晏成君,可被立为继承人,却是在晏成君回归魔龙殿以后。两人虽未见过,可彼此却互相听闻。而晏成君,更是已从邪天御武口中,熟知魔王子的性情行事。
“魔王子性情偏激,热衷杀戮。他平生最喜欢狩猎,随邪天御武抵达衡江,魔王子头一日便借口巡视之名,在两方边境上寻找猎物——”
晏成君并未说出邪天御武的原话。魔王子热衷狩猎,却更喜欢逮住猎物、将其残虐至死的感觉,手段残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当时还年幼,邪天御武告诫他,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远离这个人,免得被他伤到。如今想来,邪天御武之所以将他刻意隐藏,大概也是料想到他的存在一旦为魔王子所知,必定会受其所害。
“魔王子身份重要,外出行猎必有扈从随行。以你当时的年岁,只凭一己之力就想制服他,引来邪天御武现面?”
“对付他倒也不难。”晏成君平淡道,“色厉者胆必薄。越是残虐好杀,生死关头反而越在乎自己的性命。”
据当初记载,晏成君误闯邪天御武的行宫,因为地形不熟,与出猎的魔王子遭遇。儒门与魔龙殿已然立场对峙。魔王子见他是儒门之人,便怀着取乐之心,待人围杀眼前的猎物。晏成君带着身边的侍从死战,砍死了群起而攻的猎犬,还斩杀了魔王子化身为龙的副体黑瞳。不知是存心戏弄还是被他激怒,魔王子竟然亲自出手,围捕中的猎物看似已然精疲力尽,没想到眨眼之间竟反被对方用剑逼住。
“你这番行刺邪天御武的计划,倘若成功——”大宗师抬眼看向亲王,“还真是为儒门做了件好事。”
亲王沉默。回想当初,儒门也曾因战局不利,谋划刺杀邪天御武。可惜计划未成,反而折损了刀龙家的精锐。
魔王子生死攸关,果然引出邪天御武现面。只可惜,便如魔王子低估晏成君决死一战的杀意,他也低估了邪天御武的决绝。枭雄冷酷之心,岂能为任何人的生死所左右。目光注视下,见邪天御武烛龙箭果决一箭射出,无比精准地擦过魔王子的颈侧。强劲的箭锋之势,逼得他身不由己地倒退向背后的山岩,射穿身体又将他钉穿在石壁上。
魔龙凌空俯冲,毒烟猛火,裹挟在硫磺气息的热浪向他逼来。倘若不是及时赶到的佛公子以无定三绝挡在他身前,必定霎时间灰飞烟灭。
“这可是你们银蟒家的不是了。”
大宗师看向佛公子,微然叹了口气道,
“实情如此,又何必隐瞒呢?亲王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知你年纪轻轻便独战魔龙殿之主,勇猛忠心,又何至于为你不辞而别而生出误会?”
大宗师说着,转眼看向晏成君,口气中不失几分同情道,
“以人情事理推断,想你幼时长在魔龙殿,说是为邪天御武亲自抚养也不为过。恩情总是难舍的。你如今忠于银蟒家,谁都知道是感念佛公子的抚养之恩。以此推之,也难免让人担心,你就算身在儒门,是否也感念魔龙殿的故人之情,心中念念不忘?”
大宗师向来一派和缓的作风,总是话锋尽头才图穷匕见。若是承认自己感念旧恩,自然无法撇清与魔龙殿的关系。可若为撇清就绝口否认自己会顾念旧恩,则非但他素日对佛公子之心必定可疑,更不必说他对儒门的忠心,必定也同样是见势而为、为求自保的手段。
“这只是推论罢了。虽然以常情常理推断人心,十之八九不能例外。只不过——”
片刻思索之后,晏成君抬眼看向大宗师,淡然之中似乎流露出些许轻笑。
“所谓人情事理,不见得在所有人身上都适用。好比说,一刀砍在身上,有人刻骨痛心,有人却不以为意——说句玩笑话,莫不是天生就没有痛觉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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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初阵,只身持剑斩首弃天帝的魇龙,却也因此受伤,被龙首留在宫中将养半月。魇龙吞火吐毒烟,将他手臂灼伤,伤口又感染了毒气。宫里侍候人一日三遍地帮他换药,见到过他伤口的人,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孩子,到底不疼吗?”
那日龙首在旁,亲见他手臂上的灼伤,也不禁皱眉问道。
当时没说话,只淡淡向伤口上瞧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对银蟒家的人而言,流血、受伤,只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经历。比起流血受伤,更令人刻骨的,还是蒙受冤屈的痛心和无奈。
自衡江归来,因为伤势过重休养在家,足有半年没入宫见龙首之面。自己的伤还不要紧,只是佛公子一天比一天更重的咳嗽更令人担心。想必是不愿让他守在身边,日日牵挂着自己的病症,佛公子总是催他,伤好的差不多,倒不如回到宫中,继续在龙首身边服侍。
佛公子将他送到龙首身边,当晚便离家,只带了随身的剑灵前往无佛寺。无佛寺是银蟒家人静修养病的地方,佛公子差不多年年都去。只是这一次,自佛公子去后,他总是成宿睡不着,时时担心会无佛寺那边,会突然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衡江边境那场遭遇战,龙首想必已然从佛公子处听说,故而许久没见他,却也不曾多问。外间已有谣言,是从龙首允准他随行前往魔龙殿之时,才悄悄传开的议论。自魔龙殿一行归来,那些同在御前侍奉、出身刀龙家的众位公子,见龙首照旧宠信他,常在背后指点,讥讽闲话。正当前线战场失利,刺杀邪天御武的计划又意外失败,这些人便合起伙来,商议着到龙首或是亲王面前告他,治他勾结魔界之罪。
那日亲王怒气入宫,在龙首跟前见到他,当众就让他跪下。龙首听了亲王的一番指责,也以为此事应当慎重调查,便让人将他送至廷尉。刀龙家执掌御庭卫,审问罪臣之时甚至可以严刑逼供。龙首御令,那些人虽然不敢对他动刑,却可以用些细碎的工夫折磨他,且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禁制了十余天,龙首让人将他放出,据说是已经查明了真相。刀龙家无中生有诬陷他,却被轻描淡写地放过。照亲王的意思,此事并非是刀龙家公子的过错。夜深宫禁,像他这样不检点地独自闲游,理所当然会招至疑虑。行刺邪天御武的计划有失,不是他暗中叛出儒门所为,倒是最好不过。不过,像他这样原本出身魔龙殿的人,实在不应该侍奉龙首身边,出入禁中重地。
龙首事后也曾安慰他,赏赐了一些,还留他在身边住了几日。佛公子正在养病。内廷调查、几乎将他论罪处死的时候,佛公子竟然一无所知。这都是龙首好意,认为事情尚待查证之中,佛公子若骤然得知此事,难免惹动病势伤情,还是等到结果定下再说。
当日身在内廷禁制之中,刀龙家的人得意之余,不免故意前来“看望”。“还以为银蟒家的人多有骨气”,如此百般讥讽,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忖身份,也知道自己因为魔龙殿的那段过往,终究难被儒门所容,与其一辈子借着他人怜悯乞求容身,不如一死了之来得清净利落。
不知佛公子此时是否已被自己牵连,被刀龙家弹劾谋反之罪。度日如年的监禁之中,虽然面上依旧淡然,内心的煎熬却被深深压抑。得知自己无罪获释之时,所有人都意外他反应竟然如此平淡。因他所受的陷害,宫里人同情议论的居多,不过也有人提起他旧年所受之伤,那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漠然,莫不是天生就这样无感而冷漠?
波澜渐渐平息,也不知龙首过后是否有向佛公子提及此事。内廷宫禁,龙首不欲人知,自然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出去。重新见到佛公子,他也并未提及此事。在龙首身边,自然一切都好。他已经做到“懂事”了。至于龙首会不会向佛公子实说,那就不是他所能在意的。
千宫曾言,龙首对他,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信任。佛公子对兄长晏云光感情深重,将他视如己出,倍加珍视。龙首却深知他并非自己亲生之子,不过为了看在佛公子的份上,才将他留在身边。前者让他出使魔龙殿,不过是试探他对邪天御武的态度。而他竟然也不知就里,甚至还请求佛公子允许他前往魔龙殿。
龙首允准他随使出行,同时也借此看穿他根本放不下魔龙殿的过往,留之也是无益。龙首倚重银蟒家,想除去他又不愿伤及佛公子的情面。所以让他出入近身,与闻机密,只不过是确信他迟早会因为顾念魔龙殿的旧情而犯错。到时候,就可以用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罪名杀了他。
刀龙家诸公子素来与他嫌隙至深。可想千宫所言,或许只是为了离间他与龙首之间的关系。可道理却是不错的。龙首君临儒门,目光长远,城府深邃。身在上位者,从来都已大局为重。便如邪天御武当初联手弃天帝,和约立定之时,早已将身在儒门的他当做弃子扔掉。
烛龙箭射出以先,他已经无比冷静地看清了邪天御武的决断。当他挥剑砍向群起而攻的狂犬,浑身浴血地斩杀魔王子的副体黑瞳之时,或许只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压抑、痛恨,和无可言喻的失望。气力已随鲜血流尽,身体仿佛空了,可目光映入魔王子如愿以偿似的阴鸷笑容,手腕剑锋又不知从哪里涌出逼人的戾气。剑锋压上魔王子颈侧的时候,将此人活活斩碎的残暴念头,也曾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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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未有所决。除了佛公子,还有另外一人支持晏成君继位。龙首以为,与其现在就由他指定继承人,不如暂时搁置此事。
结果并不出乎佛公子的预料。因为投票并不公开,也无法确定支持银蟒家的那一票,到底是谁投的。
青猫家也好,白狐家也罢。现实如此,银蟒家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就是“廷议无果,以待龙首之裁断”。
一场争锋,佛公子看似无事,其实已然身心俱疲,精力耗尽。龙首体谅,没有勉强留他在宫中,只让他安心养好身体,来日再入宫相见。
佛公子起身,向龙首行礼告退。晏成君近前扶他,看向佛公子的目光,不禁流露出忧然之色。
“放心,没事的。”
佛公子说着,抬手按了按他的肩头,淡然一笑。
那年,被佛公子从衡江亲自带回,一路昏沉不省人事。佛公子受伤颇重,却仍然夜以继日地守着他,生怕自己一时不在他就悄悄地咽了气。
佛公子身边的剑灵,琉璃、宝珠与他同行,也双双战死在魔龙殿。青琅受了重伤,日后随佛公子外出征战之时,也不免剑断人亡,灰飞烟灭而尽。一路上,佛公子支持不住的时候,同样受伤的无弦便替他照料。回到儒门,佛公子想尽办法替他疗伤,从无任何埋怨。
醒来的那日黄昏,仿佛长梦终尽似的睁开眼。昏迷中多少日子,佛公子一直亲自照看着他,彼时疲劳已极地睡在身边,虽然在睡中,却仍然伸手将他揽着。
世上所有人当中,他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佛公子,而偏偏是这个人,从来对他没有任何埋怨。
佛公子并没问他,为何去见邪天御武,又是否有出走儒门之意。如果佛公子问他,他或许会想出一个明确的理由,给银蟒家和佛公子一个交代。可佛公子没有问,以至于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执意去见邪天御武,究竟是因为对他失望已极的痛恨,还是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清醒过来的第二天,邪儒宗来见佛公子,顺便查看了他伤势。两人在屏风之外谈话,听见佛公子说,无论代价如何,我都要保住他的性命。
邪儒宗来到他床前,伸手揭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单,见到那右肩连着胸前的伤势,血肉碎骨模糊,面色也有些无奈。只是更让人无奈的,是衡江边境战事的消息已然传出,向来与银蟒家作对的刀龙家正在暗中调查此事……
真相可以隐瞒,可以用“边境上意外的遭遇战”作为敷衍定论。然而,倘若根本就没有真相呢?就连晏成君自己,见到邪天御武的那一刹那——所谓的疑云,原本就是置身两难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取舍的复杂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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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陪同龙首回宫,经过复道长桥,远远望见佛公子带着银蟒家人离宫,晏成君同行离去。
晏成君被人陷害之时,太史侯同在宫中,和龙首住在一处。事发当晚,他元灵所化的青猫夜行宫中,自殿顶屋梁上,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梦中所见,晏成君站在殿前,背后浮光幽明的月色,照亮他身旁,却也让他脸隐在暗中,难以看清神色。殿前站了片刻,他终于决定似的转身,背影在月下离去。在他走后,又过了片刻,一道与他相仿的少年身影,脚步悄无声息地进门。好像早有目的似的,见他绕过屏风,来到龙首的案前,用手中的绢帕垫着,将叠放整齐的卷册轻轻拨向靠近灯台的方向。
能出入龙首书房的人不多。此事一出,立刻有人怀疑到晏成君身上。亲王来见龙首,盛怒冲冲,当时就要把他拖去治罪。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龙首当时就看穿了,可问起晏成君的时候,谁知他自己一句话也不曾分辩——沉默如此,也差不多是认同他人的定罪。
晏成君从来不信龙首。以为龙首只会偏袒刀龙家,不在乎真相如何,更不在乎他和佛公子的性命。
龙首当时看向晏成君,微微叹了一声,似乎很是失望。晏成君被人带走了。这一天,感到龙首一直有些怅然不快。
当年之事,晏成君出走,佛公子重伤。刀龙亲王负气偏狭,处事不公。近在身边之人,玩弄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晏成君为邪天御武重伤,几乎惨死在魔龙殿。为免引人怀疑晏成君的身世,佛公子向龙首隐瞒了事实,为此深深自责之心,前往无佛寺修忏。自此以后,伤重成疾,再也无法恢复。正因为当年拖延不治的伤势,不得已卸下银蟒家家主之位,才有了今日廷议之争,暗中惊险重重的针锋相对。经历此事,彻底改变了晏成君与龙首之间。这需要精心平衡才能勉强维持的信任,会不会影响到龙首与银蟒家,甚至影响到儒门天下……
事情到此还没结束。刀龙家试图借此诬陷的那些人,自从借亲王的偏袒逃脱罪责,得意之余更加自不量力。等到他们再次密谋,计划危害到龙首的时候,大宗师亲手制裁,没有放过任何人活命。千宫虽然与晏成君素来嫌隙,然而对此谋逆之事实不知情,却也被牵连进去。审问酷刑之下,刀龙家的那些人为求脱罪,咬定背后是千宫和雨宫,连累他们也被大宗师以宫礼处置。这两人为大宗师所生,虽为亲王之子,身份归属却也只能由大宗师决定。大宗师将这两人留在白狐家,亲王无可奈何,只得另立如今的世子继承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所谓的大局,一个没有任何人能胜出、只有彼此之间完全失望的局面。唯一可以庆幸的,这还不是所有可能中的局面中最坏的一个。
“你可知道是谁告知纯如,让他能及时赶到衡江,救下了阿彻?”
太史侯抬头,见龙首的目光深深看向他,心中也大概也有些猜到。
“是凤卿。”
龙首微然叹了一声,目光看向夜色里,略带怅然地望去。
邪儒宗挽回了一些事。佛公子和晏成君的命,差不多都是他救下的。同样是他,进言龙首不要追究陷害之责,以免引动银蟒和刀龙两大家族相争,令儒门再生动荡。如果刀龙家人密谋行刺的计划没有被他查出,先是银蟒家,后是刀龙家,都会落入死罪。千宫和雨宫,就算只是被牵连,也必定赔上性命。
事情没有发生,所以让已然发生的事情显得如此深切沉重。同样,那些被及时阻止的事,一旦发生,就会让眼前众人怨恨悲惨的现实,也变成幸免于难。
棋子偏安一隅,所看见,所承受的,无不是自己的得失利害。局面被维持住了。可对于每一枚棋子来说,落在自己身上的牺牲,几乎都是毫无理由的不公、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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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还没回来么。”
“是啊,走了一天了。我还到处让人找,连影子都不见。”
枫岫放下书,走到近前,端了茶到太史侯近处。这一天想必是累了,将他仿佛没有精神说话,便让人取来安神的苏合香酒,放在银制的温碗中热着。
“前两天还热得睡不着,这一下雨忽然就凉了。”
“已经八月了么。”
太史侯靠着凭几,心不在焉地应道。忽而外面一阵风,吹得梧桐叶一阵碎响着,帘栊也随着轻轻摇动。
“格门关了吧,早些去睡。”
太史侯起身,牵着枫岫的手,走到通往内殿的屏风近处。枫岫随他起身,听见侍候人在身后关起格门的声音,禁不住回头一看。
菖蒲没回来。看太史侯的光景,料想应该知道它正在何处。想想也猜道,必定是邪儒宗的猫过来找它,这才跟了去。
“我自己去睡吧。”枫岫拉了拉太史侯的衣袖,“瞧你这么累,还是好好歇着。”
太史侯淡略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窗外的雨点扑簌簌地响起来,又闻骤然风声,吹得雨声疏疏密密。
“雨声这么大,你自己睡得着么?”
太史侯俯下身来,将枫岫轻轻一抱,
“还是一起睡吧。你去点起香,我换了衣服就过来一起躺着。”
枫岫点点头,到寝台旁边的黑檀木柜中取出玉竹香盒来,点上青竹气味的熏香,悬在寝帐深处。
人躺在帐中,感觉周围的灯光暗下来,不由得向内间浴室的方向望去。半晌,太史侯才梳洗出来,身上换了淡灰色的一袭寝衣,黑发垂下来依在身畔。
菖蒲是回家了吗?枫岫心中若有所感地想到。
一时仰望着床帐。菖蒲不在,感到自己的猫似是有些寂寞地偎在脚旁,便用脚趾轻轻碰了碰。
太史侯在身边躺下,不多时便沉然睡去。可见真是累了,听他那平稳匀净的呼吸声,却不似昨晚那样睡得不安,好像梦见被人追着似的呼吸急促。
雨声隔着帐幕,时而被风吹着,忽远忽近。
困意稍稍浮起一些。也就是朦胧将睡的时候,忽听一点极其微弱、恍如叹息似的的轻声,仿佛自雨声深处传来,又仿佛就在身边近处。
是菖蒲回来了吗?
枫岫立时醒过来。可转看身边太史侯,却是依然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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