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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种：妹妹、草原
妹妹
第一次来到夏天，我像一只成了精的老鼠，蜷伏在铺满被狂风吹落下的花儿的石台上，观察来往者的一举一动，恨不能把这死脑筋丢进榨汁机里甩一甩，好让它灵活一些，就可以立即想出一个完美的模仿之道，好让我在进去后待得更久，就可以不至于像个真老鼠一样，三下五除二地就被时间发现、抓住、踹出去。
是的，对我来说，这儿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就在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儿，便一眼确信了这就是我此生唯一的栖身所。我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窟窿，胸前，胳膊上，小腿侧，这些倒还好，我衣柜里有一件长长的风衣，可以将它们尽数遮下，说起来，那衣服也有一段属于它的独特故事，我的妹妹，倒不是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她是我在春天认识的女友，在一个普通的日子，她选在阳光和蔼的下午，把这件风衣包在一个涂满果酱的盒子里，像新婚夫妇互赠信物似的送给我，欣喜的同时，可不免又想起这些丑到让人倒胃口的窟窿，我是一个残缺的人，我怎么敢接受这样一个健全的爱意？谁知道在以后的哪一年、哪一天，她会不会像丢掉那瓶空了的果酱瓶子一样丢掉我？我的爱，我的青春，也会随着她日后因或爱或恨的眼泪，而或快或慢的流入一张空白的虚无之中。于是我拿出这件风衣后，就转身离去，不再回头看一眼，好像不这样做就会像琥珀川上那条白龙一样，永远的被剥夺名字，再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但爱情的反讽往往就在于此，从那天后，我再也想不起她是谁，以及她瞳孔的径长、她指甲上长短不一的刺如何排列，直到我没意识到这一场温和的惩罚来临，终于，如同许多日子前的那个下午，在某一天，我开始想不起她的名字，即便如此，却依旧有个模糊的、柔美的身影，频频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称呼她为「妹妹」。妹妹的风衣，让我可以安心地进出夏天。然而，脸上的窟窿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在所有季节绷着神经，装作一副冷漠模样，不说话，不皱眉，也不笑，好像刷了厚厚一层亮面的胶，这样它们才不会在某一刻受到肌肉活动的压力后从神经里破皮而出，那些玩意儿活像一朵朵用粉色植鞣皮裁出来的小牵牛花们，不得已时，我才会夸张地笑，或做鬼脸，它们就会原形毕露，哪怕无人在旁，也有空气和阳光去理所应当地嘲弄我的丑陋和怪异。
草原
灯与风彻夜缠绵，令这夜更加喧嚣，叫我头疼，疼得厉害，最后我捂上耳朵，蒙起眼睛，终于能感到一个浓郁的美梦近在咫尺，却隔了一道厚玻璃，我怎么够也够不过去，我愤怒，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我想去寻找一个属于我的地方，不再有任何喧嚣，我就可以像一个将死之人般躺在那里，可以无视一切重要的、不重要的，只被阵阵水一样的风包裹着，我想那里应该是一片无垠的草原，但绝不会是海的某一处，因为我怕水，水是流动的，是湿的，即便是世上真有这么一处静止的、干燥的海，它保留着海的蓝，同时又不让那蓝覆盖些什么，它拥有如此深奥的美，即绝不会让我这个倒霉蛋发现，那会是什么人？
我猜想，他是一个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美的、全知全能的超人，又或是一个身上有几万万个窟窿的、最叫人恶心的人，但绝不会如我，被神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块儿脏并还混着杂草的土，接着随意捏造后漫不经心地推进火炉上，这么潦草烧制出来的货色。
然而，我必须去往草原，因我深知那里才有最大的风，那里一望无际，什么也拦不住它，什么也拦不住我，直到我身上这些还冒着火星子的窟窿们彻底风干，变成一件件精巧的灰色圆环，让我可以像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手工艺品，即便将来的某一天，我有幸并排于世上最美的人、最丑的人，亦无忧思，届时，印象派会为我正名，这世上无数条画廊，最终都会熔化成立体的模样，遥远的先闲们，正从其中走来，他们无一不怀着苏格拉底式的追求，却没一个有他同等的智慧——被印刷，那些无数日夜凝结下来的文明，最终只是被印刷——成为一页页纸，一行行字，一张张图像，被风从博物馆吹到学院，飘过贵族或平民家的上空，不幸的，被当作垃圾似的焚烧成灰烬，幸运的，在几百年后发潮，泛黄，卷边，被主人们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咬出千奇百怪的洞，然后又是那一阵风，再度刮来，便消解得无影无踪，完成它们的使命，好像它们崇高无比，只因被唤作文明，然而，终于在这一刻，风与我到来的这一刻，那层面纱终于宿命式地被掀起，
“来吧——来吧——我给你华丽的月桂冠，
来吧——来吧——我给你不朽。 ”
一条条粘稠的丝状物，故作媚态，引人靠近，曾几何时，将无数名字编织其中，一个古老的陷阱就此显现，是自由？于我而言，这早不再是什么必须知晓的东西，就留给他、她、又或是它去解答吧！时至今日，我唯一得做的，是去往那片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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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后，2044年，我40岁，那时或许也会有一个小女孩考古我的社媒动态，就像我曾经视奸他一样。或爱慕，或憎恶，或冷漠，又有什么是真正可以严肃地称之为重要的呢？我来过，我表达过，我爱过，这已然足够。我不能、也不愿奢求更多，Less is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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