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janesremainingyears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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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途
从那座白色的国王十字车站发出的列车,已经向西行驶了很久。车窗外是一片模糊的景色。丘陵、建筑、树木,它们虽然有着各自的形状,却又都像从发霉的黑白胶片中放映出来的一样,灰白又斑驳。
伦敦早已远远甩在身后,一如他与他的过往。伏地魔坐在这趟列车里,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乘客。非常奇怪地,当他在车站上看到这趟列车前来迎接他的乘务员时,他并没有当即就杀了他。他知道他可以,但他也很清楚,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没了意义。
邓布利多曾说,“对于头脑十分清醒的人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可他却从未相信过这些。这样的看法在他看来,不过是人在无法超越死亡的情况下,不得不对死亡作出的诠释。他并不真的惧怕死亡。与其说他惧怕死亡,不如说令他恐惧的是结束。
可是,不结束就真的好吗?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了死亡的反面:活着,一直活下去。虽然活着也算不上什么好事,但只要活着,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结束,他就总有机会将那些他被夺走的,再从夺走它们的人那里夺回来。
但是,他真的夺回来了什么吗?并没有。他知道他所失去的是夺不回来的,他这才穷尽一切去掠夺别的。也只有这样,他的一生才看上去恣意邪恶,才不致显得太过卑微荒唐。
列车在斯旺西短暂地停留了几分钟后继续向西,穿过附近的城镇,在罗西里的海崖边脱离铁轨,凭空向海面驶去。
车窗外,是平静无垠的凯尔特海。伏地魔望着这片灰蓝色的海洋,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曾听过的几个传说。其中的一个,说的是古希腊人相信大西洋的中心有一座岛屿,上面发展着一种名为“亚特兰蒂斯”的文明。而在另一个传说中,东方人则相信在大陆以东的海域里有一座名为“蓬莱”的仙山,上面居住着神明。
年轻时,他去过许多地方,听过很多轶事,也见识过不少来自不同地域的神秘术式。不丹的密宗、北亚的萨满、苗疆的毒蛊,他知道魔法世界的广阔与丰富足以让他用一生的时间去探索,可偏偏这其中没有一样能让他觉得自己足够被吸引的。他沉浸于无休止的掠夺里,也浸浴在对失去的绵长的不甘中。他放不下,也终究困在了那里。
东方人相信,蓬莱在海上,有不死之仙药,是永生之都城。他突然就有些好奇,究竟这趟列车要将他带去哪里。
车窗外,凯尔特海依旧平静。海的中心,一座灰白色的岛屿正逐渐清晰。
这座岛屿体量巨大。从远处望去,依稀可见其上高度发展的城市文明。岛屿的一侧,有一段铁轨自悬崖伸展至海面。列车在距岛屿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与这段铁轨相接。一阵短促的震荡后,它便沿着铁轨,向岛上的站点驶去。
到站时,车厢周围升腾起一阵白烟。伏地魔下了车,跟着没多久,列车便再度出发,消失在了铁轨上。
车站里人来人往。人们大多步履匆匆,没人因为他的相貌而多注意他,这反倒为伏地魔省去了不少麻烦。他赤着脚走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手里没有魔杖,在这座车站里普通得就好像每个人一样。
车站外面也是一样热闹。人们出站后就拎着行李,继续奔波。伏地魔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它总让他想起一战结束后伦敦的杂乱无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注意了一下人们的去向。
在这座灰白色的岛上,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被一条自西向东的河流截成了南北两个部分。相比城市的南岸,北岸的发展明显要好上许多。大多数从南岸下车的人,也会因此跨过那条自西向东的河流,到北岸去生活。河很宽,沿途有形状各异的桥架在上面,连接两岸。人们要想过河,大多会过桥,偶尔也有人会从桥下坐船。
看着趋之若鹜的人群,伏地魔决定离他们远点。他来到南岸一座废气的公园里。这里比车站要安静许多,没有人,只有乌鸦在公园的杉树林间穿梭。
很奇怪地,刚走进公园,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远远地瞧着他。那是一个黑影。那黑影躲在林间,把自己缩在一棵杉树后面,只在偷瞧他时露出半个身影来。伏地魔知道它的位置,于是往那黑影藏匿的地方瞥了一眼,有些戏谑地笑了。他觉得这事有趣,因为他没想到在这个死后的世界里,还有人会记得自己。
“出来吧。”他这样说道,然而那黑影却没什么动静。它既没有现身,也没有离去,而依旧躲在树的后面。
“你可以出来了。”他重复道,但那黑影依然缩在暗处。
他不耐烦起来,一个瞬移来到那黑影面前。见那黑影裹在一条黑色连帽巫师长袍里,他手轻轻一挥,就将那帽子摘了下来,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他眼前。
他感到十分诧异,正准备摄魂取念,却发现那女人的大脑封闭术强大得出乎意料,他竟有些无从下手了。他愈发觉得奇怪了。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杉树林,斑驳的树影下,女人脖子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光闪烁。
伏地魔定睛看去,发现是一条项链。他于是伸手过去,用指甲勾起那饰物的银色链子往下缕,一支带有蛇形暗纹的金色挂坠盒就从女人的衣领里翻了出来。霍格沃茨大战后,他的灵魂如尘沙般四散,却不知为何被谁又聚拢了起来,他这才站上那座白色国王十字车站的月台。他不知道那些被他使用过的魂器后来都去了哪里,但他依稀能够感觉到,它们最终都以各自的方式,回到了它们所属于的地方。
拉文克劳的冠冕,在另一个世界被海伦娜重新收藏了起来。而那支挂金色坠盒的归属,如果不是萨拉查·斯莱特林,又会是谁呢?梅洛普·刚特吗?几乎是在这想法冒出来的一瞬间,伏地魔就将它否定了。孤儿院时,他常听别人嘲讽他的母亲。他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梅洛普·刚特却给他留下了极为糟糕的印象。他一直觉得她不仅丑陋,而且还是一个既自私又懦弱的女人。
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完全不同。她虽然长得算不上出众,却与丑陋毫不相干。不止如此,她举止优雅,皮肤白皙,柔顺的头发如水墨般倾泻而下,站在他面前,就好像一位灵境的仙子,正要转动起一颗与他有关的命运的齿轮。
她怎么会是梅洛普·刚特呢?伏地魔想到这里却又迟疑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对自己母亲的印象也几乎都来自他人的言说,那么他又如何确保那些说的都是对的呢?世人眼中常含偏见,他们会怎么想一个胆敢欺骗男人的女人?他们眼里的梅洛普·刚特,就真的是梅洛普·刚特吗?
他很少主动去相信什么,因为他曾存在过的那个世界充满了盲从与迷障,一个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即便他只相信自己,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不过是另一场命运的捉弄。那么,既然如此,他去相信一次他自己想去相信的,又有何妨?
眼前的女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摘下项链,把它放进他的手里,说:“我等你很久了,汤姆。”
他看着那女人道:“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你。”
南岸边有一排沿河而建的长椅。两人穿过杉树林,来到岸边,在其中的一把长椅上坐下。他们的眼前是东流的河水,对面是热闹的北岸。
“那边为什么这么吵?”伏地魔望着北岸,这样问梅洛普。
“那是无忧城。”梅洛普说,“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那里有吃的,有玩的,有数不清的财富,也有愿意对城中居民俯首称臣的精灵。据说,每一个去无忧城的人都会梦想成真,但时间一长,他们就会忘记自己的过去,只记得那些快乐的事情。等无忧城的快乐再也无法满足他们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会由精灵介绍,去往城中另一座火车站。等他们从那里离开无忧城之后,新的轮回就开始了。”
伏地魔听着,大致弄明白了无忧城的运作模式。他随后又问梅洛普:“那你又为什么留在南岸?就为了和你那些不堪的记忆在一起?”他说到这里忽然警觉了起来,转头看向梅洛普,接着问,“还是说,你知道其他的方法,既能保留记忆,又能离开这里?”
“我在等你。”梅洛普这样回答道。然而,伏地魔却依然微眯着眼盯着她,像是在等她对另一个问题所给出的答案。她叹了口气,承认说,“是,我的确知道另一个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们此时所在的南岸下面,有一条滨水步道。梅洛普指着那条步道说:“那里有驳船的地方。每天晚上,摆渡人都会摇船来这里,他们有办法绕过对面的城市和车站,直接去往轮回之地,只要你给够他们钱。”她随后看向伏地魔,接着道,“汤姆,我手里有钱。但如果你不在,这一切就都没意义了。”
伏地魔听着冷冷地笑了:“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把我想起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随后都没再说话。伏地魔望着北岸,他知道自己应该恨梅洛普,就像他过去一直所做的那样,但他现在却不愿再在这件事上花费精力了。在死亡面前,憎恨毫无意义,他又何必执着于此?倒不如趁这机会,把自己想知道的都问个清楚。
这样想着,他开口问梅洛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生在孤儿院里?”
被这么问,梅洛普虽然并不感到惊讶,但她的神情已明显有些复杂。那神情中掺杂着许多东西。哀伤、绝望、孤独、迷茫,它们混合在一起,在完全显露之前,又都被梅洛普掩盖了下去。让自己平静了一些后,梅洛普说:“那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心力再活下去了。如果不是死在产床上,我可能也会另外再找一个时间去自杀。我知道你���么想我,我自私、懦弱、不负责任,配不上做一个母亲。但是,汤姆,人是有权利选择死亡的。一个万念俱灰、行尸走肉的女人,活着对你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连累你罢了。而你,我也没有那份决绝把你带走,就只能在把你留下时,期望你能遇上一些比我要好的事。”
伏地魔又一次冷冷地笑了。这一次,他笑出声来。他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如此执着于超越死亡的原因。那是一种来自母体的威胁。死亡之于他,比起别人,从来都要来得更早,离得更近。然而,他还是活了下来,也从未因为自己活了下来而感到过后悔。梅洛普的确毁了他,但梅洛普也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他活得恣意妄为,死得不算冤枉,最后倒霉的也不过只是一群可怜人。
可非要说究竟是谁毁了梅洛普,究竟是谁非要逼着他们在生与死这件事情上割裂成这般,那还不是那群自称无辜却热衷欺凌的可怜人。
“那你为什么又要在这里等我?你后悔了?”伏地魔这时问道。
梅洛普叹了口气,一边回忆,一边说:“我本来也是要到北岸去的,但上桥时被一位老太太给拦住了。老太太告诉我,她是在这座桥上卖货的。别看她卖的东西不起眼,但很多顾客都用得着。
“在所有的东西里,老太太买得最好的一样,是一种无色无味的遗忘药水。她为了把这东西卖出去,总骗顾客说北岸可怕极了,所有到北岸去的人都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只有喝了她的药水才能得到解脱。但是,很奇怪地,她没有卖给我药水,甚至还把她的骗局告诉了我。我问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让我看了她的水晶球,然后对我说,我做过的一些事很可能会让我后悔,但如果我愿意,事情就还有转机。”
伏地魔听到这里笑了:“如果我没猜错,那只水晶球一定比魔药贵。”
梅洛普点了点头:“确实是贵,我为了买下它,抢了好几个摆渡人的钱,但它确实好用。”她回忆道,“我买下它之后,就在南岸一座废弃的楼里住了下来,开始依照老太太的方法,用如尼文布阵,启动了水晶球。让我没想到的是,水晶球里显现的内容非常具体。它几乎像走马灯一样,让我看完了你的一生。光影消失后,我愣在原地很久,不知要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几番打听,才得知了轮回之地的秘密,也才做了这个决定,在这里等你。”
梅洛普边说边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我是在想,汤姆,或许我们可以……”
“你不必说了。”伏地魔打断了她,“你的痛苦是你的,你想做的是你想做的,这些都与我无关。”
“汤姆,”梅洛普的声音有些急促,也有些哽咽,“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至少……”她看向伏地魔,“……至少让我说一句对不起。汤姆,把一切弄成这样,是我不好。”
伏地魔看着梅洛普,却淡淡地笑了:“你不是说人有权选择死亡吗?那你又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应该知道,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我从没有指望过。”
“汤姆……”
“到此为止吧。”伏地魔说,“你要知道,很多事不是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活了下来,或者死去,就能够改变的。很多事,甚至都不由我。”他没再说下去,而是换了缓和些的语气,简单总结道,“不过,不管怎样,我见到了你,问了我想问的问题。这就可以了。”
说完,他便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梅洛普,而后幻影移形,离开了那里。等再出现时,他已人在桥上。夕阳的余晖洒在桥面,梅洛普远远看着他,看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北岸。
天黑了,河上泛起点点灯火,摆渡人的船泊在了南岸。梅洛普离开那排长椅,沿着附近的阶梯下去,来到河边的步道上。见她来了,摆渡人错愕道:“这位女士,我认得您,您不会是又打算来抢钱吧?!最近生意不好,我很久没开张了!”
梅洛普没说话,而是把一小袋金币交到了摆渡人手里,自己上了船。摆渡人拿过金币,只窃喜了一阵,便在数过数量后又迟疑起来:“两个人的?那另一位客人呢?”
“他不会来了。”梅洛普说,“这些钱没用了,你拿着吧。”
“可是,他要是不来了,您又何必坐船呢?”
“我想坐。”梅洛普接着说,“我想保留之前的记忆。就算他不记得了,我记得也行。”
摆渡人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里含着关切,这让梅洛普感到很不自在。她避开摆渡人的视线,说:“我知道这岛上管事的是怎么说的。如果只有我保留记忆,那么以后就算再见到他,我们只能成为陌生人。即便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我也不会是一个对他来说重要的人。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已经决定了,你撑船就是。”
船离开了南岸,对岸的灯火逐渐映照在他们身上,城市的喧嚣跃入眼帘。摆渡人撑着船,望着那灯火通明的繁华,不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梅洛普说:“这位女士,我听过您的故事。我想告诉您,您其实不必这么担心。从那个轮回之地启程,去往下一段旅途后,人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并不取决于一个两个人的意志,而是这段关系中的所有人的。也就是说,您和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不止看您,也还要看他。可是,您看,无忧城是这样的一座城市,您觉得它所能给予的,会是他想要的吗?”
摆渡人说到这里,微微地笑了:“根据我这么多年来的观察,从无忧城走一遭,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这要看那个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要看他究竟能否明白这些。而对于意志坚定的人来说,这其实并不算什么,只要他弄明白了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船继续前行,它绕过北面的城市,渡过出海口,来到海上。夜深了,无垠的凯尔特海沐浴着点点星光。摆渡人收起船桨,将船停在水面上。他随后靠近舷缘,从兜里掏出一枚金币,将它丢入海里。一只海妖随即出现,它接住金币,跟着蹼手一挥,一只巨大的蝠鲼就从海中一跃升腾。梅洛普看着这景象,只觉得脚下的小船也跟着浮了起来,开始凭空在月下前航。
深蓝色的幕布下,天际仿佛变成了另一片海洋。蝠鲼蒲扇着双翼在前面游着,小船载着摆渡人和梅洛普在后面跟着。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那座名为“轮回之地”的空中车站前。
“女士,到站了。”摆渡人将船停在车站下面的驳船处,对梅洛普说,“从这里下船,您沿阶梯往上走就是了。”
“好的,谢谢。”梅洛普随即下了船。她按照摆渡人所指的路往上走,不久就走进了车站。列车的鸣笛声在她身后,到站的乘客汇集成人流,一同推着她往前走。到了出站口,见那里的铁门上挂着一支匾额,上面写着“欢迎开启下一段旅程”,梅洛普深吸了一口气,便和其他人一起走出了车站。
二十五年后,一家位于伦敦市郊的儿童寄养服务中心里,负责人艾尔希·弥尔顿正焦急地等待着市政府派来的儿童福利专员梅维斯·米勒克尔。在之前的往来邮件中,艾尔希向梅维斯大致介绍了她所在机构近来遇到的一桩棘手案子。临近傍晚,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翻着手里资料,叹气道:“……霸凌、偷窃、精神问题,这孩子,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艾尔希说了声“请进”后,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女士就走进了办公室。这位女士看上去虽然很年轻,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老成。她发色如墨,深色的头发笼在脑后,系成马尾,又让她严谨中透着活力。艾尔希虽然没有见过梅维斯,但她却十分确信自己没认错人。在之前的通信中,她对梅维斯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印象。梅维斯似乎格外关注寄养家庭中孩子们的成长状况,她所处理过的案子中许多也都与此有关。在这一领域,梅维斯可谓经验丰富,可谁能想到这位女士大学毕业后从事儿童福利工作的时间,也才不过两三年。
“谢天谢地,你可算来了。”艾尔希一边说,一边起身和梅维斯握了握手。两人随后在办公桌的两边坐下,艾尔希落座后把一份文件递给了梅维斯,“这是送去寄养家庭后,汤姆的养父母给我们发来的报告。从报告上看,这孩子的偷窃行为非常严重。”
梅维斯接过报告,翻看起来。她一边看,一边听艾尔希继续说:“而且……”她突然停了下来,这让梅薇斯下意识皱了皱眉,抬头问艾尔希:“而且什么?”
“而且……”艾尔希明显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讲这些事有没有必要,但是……”她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下去,“汤姆的养母前些天给我打过电话,说她邻居向她抱怨了一些事,都是和汤姆有关的。她的邻居们说,汤姆的一些举动吓坏了他们的孩子,小朋友们现在都不肯出门了。”
艾尔希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当然了,邻居们跟养母抱怨的事,也都是从孩子们那里听来的。那些孩子和家长说,他们总是看到汤姆和蛇在一起。其中一条看上去十分可怕,每次看到他们都会亮出毒牙,像要把他们给吃了。他们还说经常看到汤姆和蛇说话,觉得汤姆一定是疯了。这些话,大人听了,自然是不会全信的,但他们的确希望汤姆的养母能带汤姆去看看心理医生。养母听了这话,心情也很复杂,这才打电话来问我。遇到这种事,我当然是先安抚一番,建议养母把事情交给中心处理。可等我把汤姆接回来,我的很多同事也是这么向我建议的。我就去问汤姆,但孩子在看心理医生这件事上抵触情绪很大。我和他聊天时,他虽然表现得很镇定,但他的神情,我看了真的很难受。说实话,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艾尔希说这些说话时,梅维斯依然看着手里的报告。报告的附件里有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后将报告合上,对艾尔希说:“在我看来,那几位邻居显然是多虑了。儿童的发散性思维能力和想象力都很强。他们很可能因为不喜欢汤姆,就将蛇这种他们同样不喜欢的动物和汤姆联系在一起。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认为蛇没有出现过,而是即便它出现了,那也很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只不过,这种巧合在孩子们的想象里,很容易就会变得神秘诡异。”她顿了顿,接着说,“我个人的想法是,既然汤姆现在已经回到了寄养中心,他的心理状况我们大可以再观察观察,不必这么急着下结论。”
艾尔希听了梅维斯的话,顿时感到豁然开朗,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时,梅维斯换了话题,问艾尔希:“我看报告里说,他的养父母从他那里没收了一样东西。可以让我看看吗?”
“没问题。”艾尔希很快从抽屉里取出一件首饰,把它交给梅维斯,“汤姆的养父母说这不是他们家的东西,他们也没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所以尽管不愿相信,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怀疑这就是汤姆偷的。”
梅维斯一边听着艾尔希说的话,一边接过首饰,把它拿在手里端详起来。艾尔希办公室的光线很好,天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落在她手中,一层碎金子般的光华便从首饰上折射出来,蛇形暗纹也变得愈渐清晰。梅维斯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抚了抚它的表面,而后问艾尔希:“我能去看看他吗?我是说汤姆。”
“可以的,我这就带你去。”
二战结束后,英国就陆续关停了原有的公立孤儿院,取而代之的是如今日渐成熟的家庭寄养机制。成功申请参与这一机制的英国家庭不仅可以每月获得政府补贴,还能在专业团队的支持下抚育他们所收养的孩子。这项制度让许多孩子免于面对孤儿院的严酷环境,有了更多健康成长的机会。但是,即便如此,也总有些孩子没有办法拥有这同等的幸运。
在来访之前,梅维斯就已经知道了挂坠盒的事。确切地说,尽管不抱希望,但当她还是梅洛普时,她就在挂坠盒再次回到自己手上时,给它施了咒。那是一串极为古老的咒文,它确保了挂坠盒日后可以找到汤姆,也确保了她即便是在没有魔法的情况下,也能仅凭对应的如尼文符阵就找到挂坠盒的下落。一个月前,她在家中的符阵有了反应。其中的文字显示,挂坠盒如今就在它的新主人手里,而那位主人也名叫汤姆。尽管梅维斯不确定这个汤姆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个,但她还是打算试一试。
通往宿舍的楼道很干净,梅维斯跟在艾尔希身后走着,没多久就来到汤姆的房间前。
“就是这里了。”艾尔希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门。
屋子里,男孩正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书。尽管听到开门声,他也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出去”。
艾尔希见状,努力微笑着说:“汤姆,你看,有位大朋友想来看看你。”
“出去。”汤姆重复道,“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心理医生。”
“我不是心理医生。”梅维斯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的工作更像是一名律师。”她随后示意艾尔希先行离开。等这位中心负责人走后,她就关上了门,在汤姆坐着的单人床对面找了一把凳子,坐了下来。
“律师?”汤姆皱着眉问,“为谁辩护?”
“为你。”
听到这样的回答,男孩并不感到意外,他叹气道:“所以,我最后还是被他们告了是不是?那几个孩子,他们的家长,还有我的养父母?”
“不不不,”梅维斯见状赶忙解释,“事情远没到那一步。我刚才说的只是一种比喻。那些人的确对你有些意见,但我会和他们解释,打消他们的负面想法。我知道,很多事不是你的错。一直以来,你并没有做错过什么。”
“你知道?”汤姆微眯着眼问梅维斯,“我经历过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梅维斯继续解释道,“我现在的工作,确切地说,是与儿童福利相关的,在伦敦市政府的下属机构里。我见过很多与你情况类似的孩子,我知道这里面的事。”
“这么说,你是政府官员?”
“算是吧,怎么了?”
男孩得知梅维斯的身份后,立刻问她:“那你能不能把我送去别的寄养家庭?之前的那个,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对你做过什么吗?”
汤姆摇了摇头:“但那个男人威胁过我,他不相信挂坠盒是我捡的,说要送我去少年法庭。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但那支挂坠盒甚至都不是我捡的,是一条蛇带给我的。”
“没关系的。”梅维斯说,“不论他们相信什么都没关系,我会和他们解释,你不会有事的。”
汤姆没有说话,尽管他看向梅维斯的眼睛里依然充满警惕,但之前一直紧绷的肩颈却渐渐放松了下来。梅维斯知道,在汤姆的身上,正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裂开缝隙。她于是站起身来,试着来到汤姆跟前,见男孩没有明显的拒绝,便走了过去,和他一起坐在了单人床边。金色的挂坠盒被她从衣袋里掏了出来,递到汤姆面前。
看着那件首饰,汤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拿在了手里。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洒进屋里,男孩用拇指轻轻抚着挂坠盒的表面,对梅维斯说:“我总是梦见它,还有很多糟糕的事。我不知道那些事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但它们却总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还能和蛇说话,它们这些年一直陪着我。但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们知道后,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可我知道我没有,我不用看心理医生。”
听着汤姆的话,梅维斯知道自己心中的不确定正在消失。男孩此时就坐在她身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顺了顺他深色的短发。对于她的举动,汤姆尽管没有表现出反感,但也绝不是一副能容她一直这么做的样子。梅维斯适时地收了手,对汤姆说:“你不需要看心理医生。那些人对你有意见,是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包括你所面对的,还有你梦里的。”
男孩听到梅维斯这样说,睁大了眼睛。他转头看向梅维斯,听她继续道:“汤姆,我必须承认,我的确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不只是这案子里的,还有这案子外的。那些案子以外的事,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现在,我们先来解决你目前所面对的,你说好不好?我接下来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男孩立刻狐疑起来。他皱着眉,盯着梅维斯,问:“你前面说的,是不是就是为了方便你问后面的问题?”
“当然不是。”梅维斯继续解释道,“如果你不相信,就打开挂坠盒看看。那里面有张字条,它可以证明你没有偷东西。”
汤姆闻言打开了挂坠盒,里面的确有一张字条,上写着“如果有一条蛇将我带给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我的主人”。
男孩看着那张字条,只短短兴奋了一瞬间,心情就再次低落下来。他叹了口气,对梅维斯说:“这字条有什么用,它和我说的话一样,没人会信的。”
梅维斯听他这么说,笑了:“确实没什么用。”她随后对汤姆说,“但是,你还有我,你会没事的。”
那之后,梅维斯便问了汤姆一些关于他寄养家庭的问题。她在之前的工作中已经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她知道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既保护住孩子,同时又让寄养家庭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从而让抱怨的人停止抱怨。她知道,这么多年后,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失婚就万念俱灰的梅洛普了。
天晚了,孩子们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梅维斯不得不离开。临走前,她听到汤姆问她:“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很快。”她回答道,“我们以后会常见面的。”
“也包括案子结束后吗?”男孩追问,“你说过你还有事要告诉我。”
“是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和你说。我答应你,我会在的。”
离开时,晚风正吹得街道两旁的枫叶飒飒作响。梅维斯回想起之前与汤姆对话的场景,心里不禁在想:‘可真是个自私鬼呀,把过去做过的坏事都忘了,去选了更值得的。’
夜幕下,点点星光闪烁。梅维斯望着天上的星子,平静地笑了。或许,在某个遥远的夜空下,当伏地魔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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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番外
第三章
那是凉夏的哭声。那哭声凄厉而绵长,听得他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他穿着睡觉时短袖T恤,迅速下了床,在套上了一条松软的居家裤后,就穿过客厅,往瞿秋敏的卧室去了。快到卧室时,他看到卧室对面有鹅黄色的灯光正从另一间卧室敞开的房门中透了出来,洒进中间的走廊。那是凉志民的卧室,而凉志民此时就背对着他房间的光,站在走廊里。
见他来了,凉志民转身看向他。短暂的相视后,他们又都沉默下来。在他们面前的,是瞿秋敏卧室的房门。那房门是关着的,然而透过那扇门,凉夏的哭声早已传入耳际。
那哭声悲伤致极,悲伤里还掺杂着太多想要厘清,却终究又纠缠不清的情绪。“为什么?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不要我?!他们怎么能这样……”在持续的恸哭中,她一遍遍这样问着。
金焘年站在门外,不肖片刻,就已红了眼眶。他靠在墙边,闭了闭眼,水气就打湿了眼睫,但他依旧沉默着,安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今晚就要这么守下去了似的。
凉志民看着他,不由得为他担心。家里已经有一个孩子这样了,他怕这一个再弄出什么事来,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睡吧。这里有她妈妈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金焘年点点头,却说的是:“您先睡吧。我再待一会儿,她没事了,我再睡。”
凉志民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他:“晚上凉,别着凉了。”
他接过外套披上,又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子。凉夏的哭声从清亮到沙哑,最后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呜咽。他想,她应该是被瞿秋敏安抚住了,但即便这样,他也依然站在门外,直到那哭声尽了,才离开。
然而,他回卧室后,睡得也并不好,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全是凉夏前一日和那个自称她母亲的女人对峙的画面。那画面里充满了愤恨与绝望,他单是在一旁看着,就已经难受极了。他无法想象凉夏当时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所有的人生经历里,他唯一能找到类似的,就只有在得知肇志仁曾参与杀害他一家后,他借宋鞍之手复仇的那几年。那其中也有背叛,有亲情与仇恨的撕扯,有养恩在道德上的纠缠,但毕竟他和肇志仁,不像凉夏和她的亲生父母,他没有经历过后者那般深入骨髓的纠葛与撕缠。
别人觉得,他弃暗投明,弑杀贼父,要有什么觉悟,经历怎样的痛苦,但他知道,一个人被至亲视如草芥,被像垃圾一样厌弃,又被废物利用一般地捡起,这其中所经历的,比他要痛苦得多。
而凉夏所遭受的,就是这样的苦难。而这苦难,甚至是他最深的伤痛都有所不及的。
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能为她做的很有限,就只能尽力去做着、盼着,盼她能快好一点,再好一些。
早上七点多,凉夏抱着被子,推开了卧室的门。他几乎一听到门开的声音就醒了,这时已下了床,接过凉夏的被子,把它铺在了床上她常睡的那一边。
“妈妈早上起来还有事,我就回来了。”凉夏边说边走到床边,等他把被子铺好,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只是,躺进去没多久,被子就又被掀开了。凉夏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重新躺回床上的他,拉进了怀里,用还带着体温的被子裹了起来。
仲春时节的北京,清晨依旧寒凉。他把凉夏拉进怀里的那一刻,诧异了一下。那个平时抱在怀里总让他感到温暖的凉夏,此时整个身体都是凉的。仔细看去,她也不再如往常那般白得发光,生机蓬勃,而是整个人都消沉得如秋日的枯叶愁云一般。
好像一夜之间,她就清瘦了许多,憔悴得厉害。
他又将她抱紧了一些,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身体贴紧着她的,只盼她能再暖一些。
慢慢地,凉夏搂住了他的腰,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睡衣的布料,头闷在他怀里,问:“你一会儿是不是也要起了?”
他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去。陪着你。”
因为胃溃疡的关系,凉夏向学校请了两周的病假。金焘年之前卤的鸡脚,本来是给她作零食的,现在她吃不了,就只好都让瞿秋敏拿去送邻居了。
凉志民最后还是给了那家人一笔钱。只不过,钱不是他们直接给的,而是瞿秋敏托季队给带过去的。季队虽然一直对凉家如此照顾金焘年有些意见,但他毕竟是瞿秋敏一手带出来的,见自己老师被人这么为难,心里自然不忿。
他是带人去的。一队人马,四五辆车,黑压压地围在住院部楼下。等那家人被带到,他下了车,把一大包纸钞扔到那女人怀里时,对方早已吓得手都接不稳。也没多言,他对那女人说:“就这一笔。你们别再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了。”
事情基本解决后,瞿秋敏就陪凉夏到医院去做了复查。凉夏的消化系统虽然没什么问题了,但她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好,只要一个人待着,过不了多久就会落下泪来。
全家人注意到她这个情况后,就开始轮流陪她。金焘年更是推了所有能推的事,从早到晚,片刻不离。但即使这样,她依然不知何时就会陷入闪回,进而痛苦万分。
她心里是清楚的,能让自己走出来的,只有自己;她也不愿再看到家人为她操劳担忧。于是,病假一过,她就投入到了工作当中,让工作填满她所有一个人的时间。
她开始向能够为学术研究提供资金支持的各大机构投送申请,尽管大多石沉大海,但她还是一边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一边寻找机会。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的邮箱里终于收到了一封邮件。
那封邮件来自一家国际知名拍卖行的英国总部,而写邮件的人——凉夏盯着落款,仔细回忆了一下——是她曾见过的一位女士。
这位女士姓姚,和她一起工作的人,大多叫她“莉莉”。这位姚女士,在凉夏还在伦敦的时候,曾去看过她策划的展览。但凉夏记得,她们那时也不过只是点头寒暄的缘分,并未在专业上有过什么交流。现在,这位姚女士突然发来邮件,说自己所在机构,对她的研究很感兴趣,这就不得不让凉夏心生疑虑。何况,在此之前,她并未向这家机构,提交过任何经费申请。
不过,尽管如此,凉夏还是打算联系一下这位姚女士。毕竟,学术圈不大,姚女士很有可能是从其他途径了解到她情况的。而她在尝试过各种可能后,也已经再不愿错过任何机会了。
视频会面安排在了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人连线后,都聊得不错。凉夏之前没有申请过这类机构的研究经费,心里多少有些顾虑,姚女士就在谈话过程中一一为她作了解释,让她心安不少。
视频最��,姚女士问凉夏:“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之后就是走程序的事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凉夏的确心有疑虑,见她这么问了,便开诚布公地说:“我想知道,您是怎么了解到我的情况的?是夏洛特和您说的吗?我记得您之前来看我们的展览时,就和我导师聊得挺多的。”
姚女士轻轻地笑了:“我的确和你导师关系不错,但这件事,我是从别人那里了解到的。”
凉夏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接着问:“那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这对你很重要吗?”
凉夏点点头:“因为我担心这里面所涉及的人际关系,会影响贵机构的判断。”
“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姚女士继续解释道,“在我给你发邮件之前,我所在的机构就对你以往发表过的论文进行了评估。你后来补交的研究计划,我们负责学术工作的部门也有专门看过,而且评价不错,所以你真的不必太过担心。对你的研究进行支持,是我们机构在经过多方考量后作出的决定。这里面并不涉及其他因素。”
说到这里,她又问了问凉夏:“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凉夏再次点了点头。
姚女士叹了口气:“那我想,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
凉夏垂下了眼眸。就在她对自己的能力,开始有些丧失信心时,她再次听到姚女士的声音。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你真没必要太过纠结于你和你推荐人之间的关系。金先生,我认识他很久了。他去年在伦敦时,我就经常听他提起你,也因此注意到了你。”
她继续说:“你可能不知道,当他说起你做的研究、办的展览的时候,整个人有多兴奋。他本来就喜欢艺术与设计,只是后来因为很多事,和这些的缘分差了点。在我看来,他向我们推荐你,甚至不是出于他对你的感情,而只是一个人单纯想把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事物分享给他人的愿望,所以你真没必要太过纠结。”
她劝凉夏道:“你的学术水平有目共睹。要真因为这些而失去机会,那我就觉得太可惜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这也是对你自己的学术水平负责。”
姚女士的话,最终说服了凉夏。她仔细思量后,决定接受姚女士所在机构的支持。通话结束时,天已擦黑,凉夏在屋里又看了一会儿书,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开了开门声。
是金焘年回来了。凉夏迅速收拾了一下书桌,跟着便离开卧室,快步向玄关走去。到玄关时,男人正好从外面进来。
“你回来啦。”
“嗯。”
这些日子,金焘年一直都很忙。凉夏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即便话在嘴边,也只是张了张嘴,又合了上。金焘年换鞋脱外套时,注意到了她的动作,见她没说什么,也就没再多问。
等鞋子换好,外套脱下后,凉夏就接过外套,对金焘年说:“你忙一天了,先歇会儿,我给你拿点喝的去。”
“我没事。”金焘年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往厨房看了看,在看到里面的灶台和厨具都没人动过后,便解了衬衫的袖扣,撸起袖子,和凉夏说,“我做饭去。”
凉夏知道他累,赶忙拦住了他:“你歇着,爸妈今天都挺忙的,我开完会了,我去弄。”
但是,下一秒,她又被金焘年拉住了:“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凉夏垂眸抿了抿嘴,又抬头看向了他。
两人在玄关纠结了一阵后,决定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再一起去做饭。凉夏拉着金焘年回了卧室,和他一起在床边坐了下来,而后问他:“是你和姚小姐说了我的事?”
“嗯。”金焘年点了点头,“她都跟你说了?”
“都说了。”凉夏想了想,又问他,“我看她和你挺熟的。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朋友。”
“只是朋友?”
金焘年微微侧眸,回忆道:“她是个单亲妈妈,以前在东南亚的时候,我帮过她。”
“就只是帮过?”
金焘年回看向她,笑了:“你要是想让我说‘不只是帮过’,那也行。”
“喂——!”凉夏被他这么一说,有些生气地剜了他一眼,跟着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金焘年怕她真动了气,便探头过去,小声问:“……生气了?”
凉夏没理他,但那一点点气也早都消了。她的神色逐渐肃然。半晌,她对金焘年说:“这件事,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帮我的。”
话音未落,她再度看向金焘年,眼里除了认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而就在她的目光中,金焘年低下头,抿了抿嘴。
片刻后,他对凉夏说:“我已经没办法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就特别希望你可以。”
凉夏知道他说这话的原因,却还是想劝他:“你现在也可以的。你也说你没事了,这往后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的。”
金焘年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的。我现在有你,有这个家,有爸爸妈妈,已经很满足了。别的,我也不想再去想那么多了。”
说这些话时,金焘年看上去有些孤独。许多年了,他一直都像一支断线的风筝一般,在天地间飘落沉浮,直到如今才好不容易有了归属。凉夏看着他,怜惜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一种忘我的冲动,这冲动正促使着她去做些什么。
她于是拉过金焘年的手,将它们握入掌心,对他说:“其实你可以要得更多的。”
那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但金焘年却摇了摇头。
“我以前见过对人,对女人最残酷的使用,所以我不想你也……”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跟着又摇了摇头,换了一种方式,对凉夏说,“不管要不要得更多,那也都该是夏夏来做的决定。我都好,不管是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配合。”
他说这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凉夏甚至有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但冷静下来后,她知道那是金焘年说得出来的话,干得出来的事,也就没了先前那种隐约的不安。她依然握着金焘年的手,又将那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谢谢你,为所有的事。谢谢你。”
言语间,泪水再度打湿了含笑的眼尾。凉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却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金焘年看着那些泪,便伸手用指腹去抚,抚净后,就又将凉夏拉进了怀里:“你不用这么谢我的。你好好的,我就够了。”
他最见不得凉夏哭了。女孩这一落泪,他的眼眶也就跟着红了。
不过,这时,房门却突然开了。瞿秋敏站在门外,正有些不知所从地往里面瞧着他们。
凉夏赶紧又擦了擦脸,两人齐刷刷地看向瞿秋敏。
瞿秋敏面部僵硬地冲他们笑了笑,解释道:“我……敲门了……你们没听见。”
“哦。”凉夏应了一声,而后问,“妈,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一说起这个,瞿秋敏就上无名火。她立刻换了大家长的语气,对两个孩子���:“你们俩,最近挺忙的哈。天天微信都不看,家族群都消息免打扰了是不是?我在群里艾特你们四五回了也没人回,我这才过来的。”
被瞿秋敏这么一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低了下去。他们眼里本就蓄着泪,被这么一训,看起来就更委屈巴巴了。瞿秋敏训完话后,凉夏就吸了吸鼻子,问:“妈,你到底找我们有什么事嘛?”
金焘年这时也跟着看向瞿秋敏。瞿秋敏到底是舍不得多说他们的,于是换了更为平和些的语气,对金焘年说:“年年你前段时间不是说,想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顿饭吗?现在也能堂食了,我和你伯父就定了满福楼的包间,准备带你和夏夏吃回铜锅涮肉去。你俩赶紧收拾一下,我们先下楼取车,一会儿楼门口等你们。”
瞿秋敏走后,凉夏才想起自己今天开会前,把手机关了静音。她赶忙从书桌上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才发现原来爸妈早就说过,今晚不做饭了,出去吃,还艾特了他们好多遍。
“怪不得这么凶……”凉夏看着屏幕,小声嘟囔着,然而金焘年这时坐在一边,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金焘年皱着眉,转过头来问凉夏:“你妈刚才叫我什么?”
凉夏回想了一下,说:“我叫你‘年年哥哥’,她叫你‘年年’,有什么问题吗?”
金焘年噗地笑了,摇了摇头:“没问题。”
凉夏这时又拉过金焘年的手,对他说:“你也该改改口了。你平时跟我说话,都‘爸爸妈妈’的了。他们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金焘年听着,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也更浓了。
这是疫情时代里一段平凡的日子。这段日子里有悲,有喜,有聚散,有离合,然而这其中所有的不顺与波折,在一家人安稳地吃上一顿饭时,好像又都变得不算什么了。
包间里,铜锅蒸汽升腾,凉夏一边吃,一边喝了些酒,喝到最后,还是醉了。也正因为醉了,一向稳重的她,开始借着酒劲,跟父母撒起娇来。
金焘年坐在一旁看着,等瞿秋敏实在弄不了了,就把她拉了过来,抱进怀里,却没想到凉夏一沾他的肩膀,就睡着了。
一家人这时也吃得差不多了,瞿秋敏去结账,凉志民去开车,他一个人坐在包间里,抱着怀里的人儿,静静地向窗外望了一会儿。
这是初夏里的一日,农历十六,月明星稀,云淡风清。外面的世界依旧嘈杂,却衬得此刻格外宁静。
他望着那月亮,就觉得好圆啊。圆圆满满的,大概就是团圆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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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番外
第二章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金焘年在厨房里,刚把一锅猪蹄和鸡脚卤上,就听到了玄关里传来的声音。
自从小区解封后,偶尔也有凉志民的学生或同事到家里来作客的,所以他这时听着门口长辈们接待客人的声音,也就没太在意。
猪蹄和鸡脚大火煮开后,转小火继续炖,大约二十分钟后,鸡脚就可以捞出来了,再过两个小时,猪蹄也就差不多了。他专注于卤制食材的时间与火候,等再看过去,客人们已被凉志民和瞿秋敏招呼到了客厅,在那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小金啊,帮阿姨切点水果,再拿几瓶果汁出来吧。”瞿秋敏招呼完客人,就来到厨房,嘱咐完后,又对他说,“你看我这忙的,也没顾上什么,还得让你来帮着弄,辛苦你了。”
他赶忙摇了摇头:“您快别这么说。您先忙,我弄完就送过去。”
瞿秋敏走后,他便从冰箱里拿出了草莓、芒果和哈密瓜,把它们改刀成块后,就找来一支浅口白瓷大碗,将它们都放了进去,再在上面插上果叉。把这些都弄完后,他又取来一支小瓷碗,将多切的水果盛进去,再在上面淋上酸奶和糖浆,一碗酸奶捞就做成了。
那碗酸奶捞是给凉夏的。他将果盘和果汁都拿去客厅后,就推开客厅旁边卧室的门,将酸奶捞递给了正在里面看书的凉夏。
然而,出来时,他却觉出了不对劲,有人一直朝着凉夏的卧室在看。他迅速扫了一眼客厅,就看到那个坐在瞿秋敏旁边的来访的女人,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匆忙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他看了看那个女人,没有多言,又回到厨房,准备起晚饭的食材。只不过,备菜的间隙,他还是偶尔会警觉地往凉夏的卧室望一望。
客厅里,瞿秋敏正和来访的女人一起,坐在中间的三人沙发上。凉志民挨着瞿秋敏,坐在一旁的单人靠背椅上。在他的对面,隔着茶几,靠着阳台的,是一张双人沙发,上面正坐着来访女人的两位男性亲戚。亲戚的旁边,是那位将他们领到凉家的社区工作人员。这位工作人员把人带到后没有走,而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也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众人落座后,先是寒暄了几句,用了些水果和饮料,随后来访的女人向凉瞿二人讲述了起自己儿子的遭遇。她坐在沙发上,个子不矮,却因为操劳过度,看起来身形瘦削,面色干黄,说起自己儿子的境况,没几句就落下泪来。
瞿秋敏坐在她旁边,眼见她从悄然落泪到泣不成声,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她是深知养育儿女的辛劳的,因而这时听着女人的哭诉,也不由得为她难过起来。
“您也别太着急了。”她安慰女人道,“北京的医疗资源还是可以的。您也说您儿子现在已经入院了,这往后好好配合治疗,总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她仔细斟酌了一下,继续道,“至于费用方面,您看您儿子跟我们老凉这么有缘,要确实有困难,我们肯定是能帮就帮的。”
来访的女人听瞿秋敏这么说,眼睛亮了起来。她随后伸出手去,有些激动地握住了瞿秋敏的手:“那太谢谢你们了!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我就知道你们是好人!”
她说完这些,跟着就坐着给瞿秋敏鞠了一躬。瞿秋敏见状,赶紧扶起她来,安慰道:“您就别太担心了,您儿子这么争气,他也一定能战胜病魔的。这往后的好日子啊,您还多着呢。”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触动了来访女人的某根心弦。她听着,激动之余,又若有所思起来。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又对瞿秋敏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儿子从小命就不好。刚生下来,算命的就说他是什么借运,说他的命是借别人运来的,长大了迟早要还。我那时不信,可这结果不就长瘤子了么。要真像算命说的那样,我又何必当初。现在弄成这个样子,我是真不知道这往后该怎么过了。就说前些日子吧,前些日子就有人劝我,让我给他早点办婚礼,说这样能冲喜,可这哪还有什么婚啊,人家姑娘早跑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掉,怪力乱神的事也讲得越来越多。她之后又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仿佛每一句,都是下在她和孩子身上的咒。
瞿秋敏本来觉得,他们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寻求一些费用上的帮助。但是,现在,她眼前的这个女人,非觉得自己儿子的病是命里注定,治不好了,她就真有些看不懂了。
她于是转过头来,看向坐在一旁的凉志民。凉志民会意,又趁那女人絮叨的间隙,问了问她:“大姐,您要还有什么难处,您就说出来。咱们今天这么多人,还有社区的同志在,大家群策群力,一定能把办法想出来,您说是不是?”
坐在他对面的社区工作人员也跟着附和:“是啊,大姐,您要是有什么困难,您就说出来。”
他话音刚落,身边来访女人的一个男性亲戚,就对凉志民说:“没有,我们没什么特别困难的。能得您帮助,我们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好意思再麻烦您呢。”
然而,这时,来访的女人却低下头来,开始在自己的小挎包里翻起了什么。她翻了一阵子,最后把一张纸翻了出来。刚刚那个和凉志民说话的男性亲戚看见了,立马过去想抢,却因为碍着面子,没好意思下狠手,女人就趁这个机会,迅速将那张纸摊开抹平,塞进了瞿秋敏的手里。
那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复印纸,背面的折痕早已磨出了毛边。瞿秋敏起初接过这张纸时,还云里雾里,却在看清了那上面的几个字后,顿时脑海直鸣。
出生证明。
凉夏。
瞿秋敏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只听她说:“我也不瞒你们了。我们也是得了好心人的帮助,才辗转找到女儿下落的。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接受,但凉夏毕竟是我……”
“你给我出去。”瞿秋敏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站了起来,跟着一只手指着门口,冲着她就喝道,“你给我出去!就现在!别逼我动手!”
来访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她站起来,抬高音调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是不是?就你有本事把孩子养大是不是?”她说完这话,就在客厅里大喊,“凉夏,凉夏!你在呢,对吗?”
那声音刺耳极了,顷刻间便传入所有人的耳际。
金焘年在厨房里,刚把鸡脚捞出来,就听到女人的叫喊。他立刻觉得不好,跟着就调小火,离开厨房,往凉夏卧室去了,然而到了卧室门口,他还是看见凉夏打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那声音,她听着既熟悉又陌生,心里顿时便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命运已然站在了她的门口,开始一下下敲起门来。
“咚咚咚,咚——”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了门。
然而,刚一出门,她就被金焘年给拦住了。男人的力气大得很,仅仅是握着她的胳膊,稍稍向后用力,就生生地将她逼退了半步。
“金焘年,你干什么?”
“这里没你的事,你回去吧。”
她知道他是在劝她,她知道他为她好,但有些事,它来了,就不是想逃避,就逃避得了了。
他们在卧室门口相持不下,而来访的女人此时已挣脱了瞿秋敏的拦阻,来到了他们面前。金焘年察觉后立时回身,他一面冷眼盯着那女人,一面步步向前,总算逼得那女人不得不向后退了些许,与凉夏拉开距离。
然而,即便是隔着距离,女人的视线也越过金焘年,落在了凉夏的身上。她就这样看着凉夏,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几番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轮流上演后,她开始用极为温柔语气,对凉夏说:“……夏夏,我是妈妈呀。”
那声音随即弥散在了客厅里,然而凉夏听着,却神色茫然。她知道,那声音是她熟悉的,但那句话在她听来,却仿佛遥远世界里无法沟通的异族语言。
见女儿没有反应,来访的女人又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对凉夏说:“夏夏,你不知道这些年,妈妈有多想你。自从把你弄丢后,我和你爸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是日也想,夜也盼,终于老天开眼,让我见到了你。夏夏,你知道吗?妈妈这些年真的好想你……”
自从进了孤儿院,凉夏就告诉自己,自己的亲生父母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死在了一家人出去玩的路上,那是一场交通意外,而那场意外唯一的幸存者,就是她自己。
这些话,她对自己说了许多年,也对问起她身世的朋友同事说了许多年。说到最后,所有人都以为她亲生父母早就死了,就连她自己也信了。
她是真心希望他们早就已经死了的,因为那样至少说明,她不是被厌恶,被抛弃的那一个。但命运没有放过她,现实摆在她面前,她现在不得不要面对了。
她望着那个来访的女人,语气尽量平和地对她说:“你是不是还想骗我?你以为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就编个谎话出来,说是你把我弄丢的,你以为我会信吗?”
她继续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记得,而且明白。你们那时的确是带我出去玩了,可是后来呢?你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要我在那里等着,不要动,你去给我买雪糕吃,可是后来呢?你再也没有回来。你还记得,你让我待着不动的地方是哪里吗?是渭州市福利院的大门口。你们坐车从另一个城市到渭州,说是带我出去玩,可实际呢?”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然而此时隔着金焘年,站在她对面的女人,却满眼愤怒。
见自己的谎言被戳穿,女人怒不可遏地瞪着她。跟着,下一秒,她就疯了一般地朝她走来。金焘年立时将她拦住,女人被拦住后,就干脆扒着金焘年的胳膊,冲凉夏大喊:“我能怎么办?!那时查那么严,我们想要一个儿子就不能有你,我能怎么办?!是我的错吗?!那是我的错吗?!”
一行清泪,在女人的咆哮间,划过了凉夏的脸颊。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切离自己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仿佛一张巨大的银幕立在了自己和女人之间,自己在银幕的外面,女人在银幕的里面。
放映机坏了,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就更觉得银幕里的画面诡异而拙劣。她已经再没兴趣,将这部影片看完了。她只想离场,却发现放映厅逼仄得令人不得动弹。空气稀薄,她愈加憋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她拼命地想把它弄出来。
血滴在客厅的地板上,胃里的东西粘了一地。等凉夏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弯着腰,手捂胸口,吐得连胃液都不剩了。
全家人都吓坏了。瞿秋敏找来纸巾,递给金焘年,而金焘年那时已经一只手揽着凉夏,另一只手将她嘴上的血迹和污渍都擦净了。他接过纸巾,也不过是擦一擦自己的手,再擦一擦地板而已。
再没人搭理那个女人。金焘年把凉夏扶回卧室,瞿秋敏跟了进去,凉志民则守在门口,用眼神警告那女人,不要再上前。
而那女人也没再上前。在看到地上的那摊污迹后,她向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又坐回了沙发上,嘴里叨念着:“报应啊,都是报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这往后可怎么活啊……”
卧室里,凉夏撑着卫生间的洗脸池,又干呕了许久,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才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洗了洗脸。
洗完脸,抬起头时,毛巾已被金焘年递到手边。她接过毛巾,擦干净脸后,就将它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金焘年再度揽过她的肩头,又扶着她回到卧室,和她一起坐在了床边。
她坐下后,瞿秋敏就将一杯水放到她手里,跟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试了试体温。
那杯水是糖盐水,是瞿秋敏趁她去卫生间的功夫给她调的。糖盐水,甜里带咸,味道并不好,但手里的这杯,她还是努力地喝着,边喝边听瞿秋敏说:“要不还是去医院吧。好歹挂个消化内科,看看肠胃。”
她摇了摇头:“还是别去了。前几天城里才出了新病例,现在能不去就别去吧。我也没什么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瞿秋敏看着她,叹了口气,而后对金焘年说:“你俩就在屋里待着吧,其他事别管了。把夏夏照顾好,我出去看看。”
瞿秋敏走后,凉夏还是有些脱力地倒在了金焘年的怀里。她闭着眼,一语不发,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哭湿了金焘年的肩膀,却被更为用力地拥进了熟悉的怀抱。
金焘年抱着凉夏,渐渐也红了眼眶。窗外已是黄昏,夕阳染红了云朵。他斜望着那夕阳,仿佛记忆也浸在了那金红色的光里。
他又想起了那个傍晚,爸妈不在了,凉夏也不见了,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他不知道凉夏被抛弃时,是否也这么突然,但他知道,一个孩子被迫与父母分离,那种痛苦终归都一样。
许多年了,凉夏的苦,一直也是他心里的痛。他想不明白,她是他最初的陪伴,他千辛万苦才寻回的依恋,他捧在心上的爱人,他永远期归的家园,她这么好,怎么有人会舍得不要她?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恨意随思绪涌上心头,他忽然就想起瞿秋敏前段时间买的那套旬。一套七柄的大马士革钢厨刀,其中那把6.5寸的实用刀,他用得最为顺手。其实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只要从厨房里抽一把刀出来,拿着它在那些人面前晃一晃,再说些威胁的话,很快就能把人赶走。
要真有不懂事的,他也不怕。伤人不致命的方法,他有的是。就算为此闹进局子,也有人即使不愿意,也会到里面去捞他。
这样想着,他对凉夏说:“你在屋里好好待着,我出去看看。”说完,他便起身,往门口去了。
然而,就在开门的一刹那,他的另一只胳膊被凉夏死死拉住了。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你不能再有事了。算我求你了,别出去好不好?”
说话时,凉夏眼里满是不安。他看着,立时就清醒了过来,跟着收回自己握着门把的手,用它再度握住凉夏的,又随她坐回了床边。
他其实也怕的。这个家是他好不容易才有的,他已经不希望它再发生什么了。
“要不我带你回去吧。”他对凉夏说,“你、我、爸爸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回英国去,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凉夏靠在他怀里,擦干眼泪,摇了摇头:“爸爸带的博士生里,今年还有要毕业的。他走了,他们毕业就更困难了。再说,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研究还能不能做下去了。”
金焘年听着,慢慢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凉夏又对他说��“我没事的。那些人,你越理他们,他们就越闹。你不理了,他们反而不闹了。”
客厅里,那个曾阻止来访女人的男性亲戚,此时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叹了口气,对女人说:“我就说你别找事,认什么亲?现在可好,钱也拿不到了。”
女人一听就急了:“凭什么不让我认?凭什么是这个姓瞿的?凉夏是我女儿,我生的,我凭什么不能认?”
她说话时声音极小,但即便这样,在瞿秋敏听来,也已经非常刺耳。
“你们怎么还不走?”看完凉夏后,她来到客厅,见一众人还坐在那里,便对他们说。
而此时的客厅里,已是剑拔弩张,社区工作人员为了缓和气氛,出来打个圆场:“瞿老师,您先消消气。没弄清楚他们背景,是我们的问题。可大姐之前一直跟我们说她家里的情况,现在看来也是思女心切,弄成这个样子,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咱们也多理解理解。”
社区工作人员说着,瞿秋敏却听出了蹊跷,她随后冲工作人员摆了摆手:“你也别说了,你是个什么情况,我也听出来了。”她接着质问工作人员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还共情起外人来了,你是不是也有个姐姐,吃她的,喝她的?!”
工作人员被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跟着说:“不是,您不能这么说话吧,我也是想解决问题啊。”他本想再分辨下去,却意识到这么做可能只会徒增事端,转而道,“得、我也不跟您掰扯了,我这就带他们走还不行嘛。”
“走什么走?”此时,来访女人的另一个男性亲戚不乐意了,他对瞿秋敏说,“我劝你们想清楚了,你们家现在住在哪,女儿长什么样,叫什么名,我们可都知道。你们最好想清楚了!”
“我看应该想清楚的是你们!”整整一下午都没怎么说话的凉志民,这时突然冲他们吼道。
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凉志民看着眼前这一众外来者,不徐不疾地对他们说:“北京是个什么地方,我想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今天能找上门来,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们也应该清楚。”
他边说边往前走。迫于他的压力,来访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噤了声,而她的两个男性亲戚则有些心虚地站了起来,其中的一个对凉志民说:“怎、怎么着?你不就一个教书的么?能干什么?”
凉志民气笑了:“是,我就一教书的,可你们也不问问,我上面下面都什么人。别的不说,今天我随便一个电话,就能把整个小区给封了。再打一个,我保准你们这辈子都甭想再进北京城!”
这样的威胁,一般人是说不出口的。别说这一众访客了,就连那位社区工作人员听了,都怕事情闹大,再惹出什么别的事来,于是赶紧连轰带劝地把人弄走了。
人走后,家里终于安静了。凉志民捂着心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瞿秋敏赶紧过去看他怎么样了,便听他说:“这种话,我这辈子都没说过呀,可吓死我了。”他边说边揉心口,片刻后又问瞿秋敏,“没拉胯吧?那些人是不是给唬住了?”
瞿秋敏一边扶着他,一边说:“没拉胯。你把他们都吓着了。”
到了晚上,一家人还是陪着凉夏,去附近的三甲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看过后,说没什么大碍,是轻度胃溃疡,又开了些药后,就让家人带病人回去休养了。
临走前,医生问瞿秋敏:“我看您女儿平时作息饮食都挺健康的。按理说,不该有消化道问题。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
瞿秋敏皱了皱眉:“怎么这么说?”
医生回道:“有时候心理问题也会反映在身体上。要是的话,你们还得注意做好病人的情绪疏导。”
到家后,凉夏没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而是睡在了瞿秋敏的卧室里。金焘年一个人回了卧室,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客厅对面的房间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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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番外
第一章
凉夏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着邮箱里那封被她标记了星号的邮件,叹了口气。
那是一封来自她所在学院的邮件。邮件的内容是通知她,考虑到学校目前的运营状况,她去年年底申请的研究经费,将暂不予批准。
这封邮件不是直接发给她的。大约一周前,人文艺术学院负责科研行政工作的办公室,将这封邮件发到了她的导师夏洛特的邮箱里。夏洛特在收到邮件的第二天,将邮件转发给了她,并在其中附上了自己对学院决定的看法,以及可能的解决方案。
邮件转发的时间,是2020年3月11日。彼时,武汉尚处于封锁之中,新冠疫情已在全球蔓延。
邮件里,夏洛特写道:“亲爱的凉,如果你在看到这封邮件时,感到十分沮丧,我完全可以理解。无法批准研究经费的事,在人文艺术学院是比较少见的,但如今新冠疫情蔓延,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还是希望你能对学院的决定予以一定理解。
“就在不久之前,我的一位在欧洲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她所在的艺术院校已经受疫情影响,面临经营困难。这样的事并不是个例。在未来的一两年内,英国大学的运营经费也会变得比以往要紧张。我们还要在疫情防控和人员安全保障上,投入更大的财力和物力。这都使得学校不得不在现阶段做出决定,暂停一部分研究经费的审批。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你现在在中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处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方面,中国的能力有目共睹。你如今在中国,和家人一起,可能反而更为安全。所以,不必着急回来,我已经联系了国际学生办公室,他们正好缺少一名能在中国当地进行招生工作的同事。我将你的情况和他们的负责人说了,她非常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同他们一起工作。等情况转好些了,我会再帮你找一些研究经费的申请机会的。”
邮件的结尾,是夏洛特附上的那位国际学生办公室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凉夏看完信后想了想,还是给负责人发了封邮件过去。
邮件发出时,北京已近黄昏,伦敦刚刚清晨。几乎毫无意外地,回复没多久就发了过来。国际学生办公室负责人非常欢迎她的到来,并期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与她一道处理学校在海外的招生工作。
只有凉夏看着负责人的回复,不知该悲该喜。
诚然,对于她这样一个拿不到研究经费的博后研究员来说,现在这个时候,能获得学校另一份带薪工作,总归是好的。但这也意味着,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所要做的,都不是她想做的。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博后岗位上工作一到两年,积累足够经验后,向学校申请教职。但是,现在,疫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工作进度。她眼下在国内,该查的资料查不了,该做的走访做不了,就连在北京配合当地合作机构进行招生宣传,也暂时进行不了。
她感觉束手束脚,但好像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夏夏,准备走了。小金说他拿到检测报告,可以解除隔离了。”瞿秋敏推开卧室的房门时,见她还在书桌前忙活着什么,这样提醒道。
经母亲这一提醒,凉夏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在她盯着邮件胡思乱想时,这么快就过去了。金焘年中午发来微信,说他大概下午四点左右,就可以离开隔离时暂住的酒店了。一家人说好了去接他,现在已经三点半了。
她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戴好口罩,和瞿秋敏下了楼。从楼门口出来时,凉志民已经开车,等在了外面。一家人坐上去后,车子便再次发动,一路向东去了。
与以往相比,2020年的春节好像来得特别早。凉夏因为一部分研究工作,需要在这一年的上半年于国内完成,所以新年一过,她就为回国做起了准备。
她原本是想借这个机会,和金焘年一起回家过年的,不成想金焘年那时因为工作上的事走不开,两人商量后,她就一个人先回了北京。只是没想到,这一别,竟就这样别了好几个月。
车子沿北三环一路向东开着,上了东三环后,便向南驶去。瞿秋敏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了一会儿手机后,问凉志民:“咱家那些牛肉、五花肉、排骨什么的,都腌上了吧。”
“腌上了。”凉志民边开车边回道,“辅料我也都备好了,等一会儿把人接上,回家我就给你们做几道硬菜去。”
“那你可得上点心。”瞿秋敏说,“我这几天看微博就看到有人说,自己隔离十四天,做了三次核酸检测,每次为了测得更准,还都要抽三管血。你说这隔离完了得多缺血啊。”
凉志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车道,听瞿秋敏这么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有点过虑了吧。我看我们那边回来的孩子,隔离完了也都挺好的,也没听说过要抽血的。再说了,就算要抽,人家小金那也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还能怕抽那点血不成?”
“枪林弹雨里过来的,那也是人啊。”瞿秋敏接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身边这些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报喜不报忧。你问他们什么,他们都不说。你说咱们这作长辈的,再不上点心,能行吗?何况人家是真把咱们当长辈了。”
凉志民听着瞿秋敏的话,没再说什么。他开着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坐在后座上的凉夏,盯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也是一样的沉默。
自从来到北京,开始隔离后,金焘年就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联系。他会每天和瞿秋敏发微信,和凉夏通视频,但聊的大多也都是家里的事。他很少说起自己,有时问得多了,他就笑笑,说自己没事,一切都好。
凉夏不知道他在隔离期间,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只记得,一天傍晚,瞿秋敏接到了一通电话。那通电话挂断后,瞿秋敏就让她把刚做好的晚饭分出来一些,装进保温饭盒里,说自己要出去办点事,顺道把家里的饭菜给小金送点过去。
她那时说她也想去,却见母亲脸色肃然,让她好好在家待着,和父亲一起吃晚饭。她记得,瞿秋敏那天回来得很晚。她从阳台往下看,就看到母亲开进小区的车子后面,还跟着一辆车。那辆车和母亲的车一起停下后,里面就下来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楼下,又和母亲聊了许久,她看着,便趁他们聊天的功夫回了卧室,给金焘年拨了一通电话。
那个和母亲聊天的人,她是知道的。那人姓季,金焘年救人受伤那天,他穿着便衣,带着人,曾来医院找过金焘年。凉夏不知道这位季队,眼下和母亲聊着什么,但想起之前医院的种种,她也能将这晚发生的事,拼凑个七七八八了。
电话是隔了一小段时间才接通的。金焘年说话时,吐字有些含糊。
“怎么了,夏夏?”
“我看我妈晚上找你去了,有点担心。那些人是不是又来了?”
电话里立时没了声音。她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问这件事,但见金焘年如此沉默,心里的火就更压不住了。
她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你之前也说过,你该签的协议也签了,他们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像个犯人一样盯着你吧。”
金焘年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后,便劝她道:“那些只是例行公事。他们现在已经动不了我了,夏夏不用这么担心的。”
凉夏没有再说话,尽管她依旧担心。片刻后,她听到男人用极为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伯母晚上来的时候,我隔着很远见到她了。她说菜是你和她一起做的,我在吃��味道特别好。”
那声音里充满了温热的依恋。凉夏听着,眼眶不由得红了。稍事平复后,她对金焘年说:“再过几天的,过几天就回家了,回家就没事了。”
车子沿东三环向南开了一陈子后,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四星级酒店附近停了下来。凉夏一下车,就朝着酒店正门跑去。这时,金焘年已拎着行李,站在门口。见凉夏跑过来,他便放下行李,伸开手臂,在女孩撞进自己怀里的那一刻,将人紧紧抱住。
他们随后便隔着口罩,轻轻吻了吻彼此。等再看去时,两人已在相望的目光里,照见了对方眼底的泪光。
“我好想你。”金焘年轻声说。
凉夏用指背,扫过他眼角的水气:“没事了,回家了,我们回家去。”
一家人离开酒店后,就开车往家去了。因为疫情的关系,路上的车并不多,他们沿三环向西开,只用了不到平日晚高峰一半的时间就到家了。
车子在小区地库停好后,凉夏就带着金焘年去了居委会。疫情期间,北京大大小小的社区,都加大了对外来人员的排查力度。社区居民的日常进出,也都要有出入证才可以。他们去居委会,就是为了办证去的。
只不过,负责办证的社区工作人员,在看到金焘年的护照后,还是皱了皱眉。
“……是有什么问题吗?”想起金焘年的过往,凉夏问起这个问题时,不由得还是有些紧张。
工作人员边看资料边回道:“问题倒没什么问题。就是这从国外来的吧,自由惯了,防疫防控方面,你们家人可得盯紧点,别回头跟新闻里说的似的,再弄出点什么事来。”说完,他又将一份表格递给凉夏,“你俩把这个也填一下。有外国人在社区,我们还得往上报。”
出入证办好后,两人就回家了。到家时,一桌子的丰盛菜肴,已被两位长辈准备好。梅汁排骨、东坡肉、红烩牛肉、清炒芥兰,之前备好的食材,都已做成了一道道菜。瞿秋敏见两个孩子回来了,就招呼他们赶紧过来吃饭。金焘年和凉夏分别后,一个人在英国待了两个多月,到了北京又隔离了半个月,这时看着这一桌子菜和一家子人,心里好像忽然就被填满了,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就这样,一家人用起了这一年里第一顿团圆饭。他们吃饭的时候,话都不多,但每个人的碗里和杯里,都盛满了彼此夹来的菜,斟来的酒。一些共同的话题,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流淌,有些尽管沉重,却也在这一家人你来我往的言语中,多了几分世间烟火。
凉志民夹了一块梅汁排骨放进自己碗里,问金焘年:“你这次来,一时半会儿估计也走不了了,在国内有什么打算没?”
瞿秋敏一听这话,剜了凉志民一眼,接着将一大块四四方方、绛红透亮的东坡肉,夹到金焘年的碗里:“小金啊,吃菜。你这平时也挺忙的,来了就什么都别想了,赶紧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休息。有什么想吃的,跟阿姨说,家里管够。”
金焘年看着自己碗里的红烧肉,轻轻地笑了笑。他知道瞿秋敏是好意,却依然敛了笑意,认真地回答起凉志民的问题。
“这次过来的确是有点事。我们计划拓展在华业务。这次我来,就是为了在北京设立代表处,先摸摸行情的。”
“现在?”凉志民问。
金焘年点点头:“现在疫情已经不是一两个国家的事了。英国未来一两年的情况也不确定。现在拓展在华业务,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个机会。”
凉志民微微挑眉,他没有在经济方面多言,却是转过头来,和坐在一旁的瞿秋敏说:“我好像有点明白,老宋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了。这孩子确实有点想法。”
这顿团圆饭后不久,中国就全面暂停了外国人入境。看到电视里的新闻时,瞿秋敏没说什么,只是手捂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彼时,武汉仍处于封锁之中,而他们一家人,也和居住在北京的其他人一样,在社区严格的防疫管理下,继续着居家生活。
凉志民带的博士生里,有几个夏天要毕业的。疫情期间,他除了要盯着这几个孩子给毕业论文完稿,还要给国关的本科生上网课,几乎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凉夏因为研究工作无法展开,招生工作也开展不了,一时间没了事情做,就给父亲当起了助教,每天帮着父亲打理日常教务,也顺便帮着那几个即将毕业的博士生,改了改论文的英文摘要。
金焘年刚到北京,并不急于开始手里的工作,便每日陪着瞿秋敏买菜,做饭,做家务。北京实行社区封闭式管理后,凉家所居住的小区就将所有快递的收取,都集中在了大门口的接待处。他来之后,就找来一台小型家用手推车,定时定点地到接待处,取回大大小小的快递,帮一家人解决了疫情期间的一大难题。
就这样,尽管诸多不便,但日子总算在一家人的相互照拂下,平平静静地过了下去。
武汉解封后不久,北京各个社区也相继接到了解除封闭式管理的通知。日常出行方便了,人也就心宽了不少,该忙碌的自然也就忙碌了起来。
瞿秋敏依旧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金焘年尽管不紧不慢地开始了自己的在华工作,却还是拿出了大半时间给伯母打下手。凉志民继续忙着教课,而凉夏则对接起了北京当地的合作机构,看如何着手学校在海外的招生工作。
那段时间,日子无波无澜,好像只要这样下去,生活就会如电车一般,穿过大流行病所筑起的漫长隧道,平静地驶往下一站。
然而,一天下午,瞿秋敏还是接到了一通不太寻常的电话。那通电话是从居委会打来的,打电话的社区工作人员说,有件事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是这样的,瞿老师,我们这边接到了一个来访,是个外地来的大姐,还有她的两个亲戚。他们说想拜访一下您的先生,凉教授。”
瞿秋敏听工作人员这么说,心下便有了疑虑,但考虑到疫情爆发以来,社区工作一直都做得不错,也就打算先等等���等工作人员把事情说清楚后,再作判断。
电话里,工作人员解释道:“那位大姐跟我们说,她儿子前几年在杭州上大学时,曾听过凉教授的讲座,和凉教授聊过不少。毕业后,孩子受凉教授启发,就做起了外事工作,据说表现得也还不错。但这个小伙子呢,说起来也怪倒霉的,都快结婚了,偏偏查出了肝脏肿瘤。当地医院治不了,这不是疫情期间,北京医院好进嘛,就让过来北京试试了。前些日子,小区封闭,没让他们进来。这两天解封了,天天往社区跑,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瞿秋敏听到这里,基本明白了。她先让工作人员挂了电话,而后去了书房,找凉志民核实情况。凉志民回忆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一个孩子,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对方也姓凉。两人合计了一下后,觉得人家能天天这么找,肯定是遇到困难了。疫情期间,大家都难,他们现在帮一把,也算是为他人尽份薄力了。
这么决定后,瞿秋敏又给社区回了电话。
“还是我,刚才我们通过话的。”瞿秋敏对那位工作人员说,“那几位访客,要是隔离证明、健康码都没什么问题,你就带他们上来吧。我们在家里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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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sremainingyear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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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十二章
“把她锁上!”
“对,把她锁起来!”
“一看她这脸、这骚模样,就让人恶心!”
福利院里,几个小女孩正将另一个小女孩,锁进女厕所最里面的厕格里。她们用扫帚将门卡主,跟着搬来凳子,其中一个爬上去后,就将一盆尿从厕格顶部倒了下去。
小女孩被锁进厕格里,见有什么臭烘烘的东西要从上面泼下来,便竭尽全力地躲进了离那东西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被溅了一身。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自从来了这家福利院,她就一直被人欺负。她的床单被撕破过,书本被涂抹过,放在储物柜里的干净衣服也被人用整瓶墨水染坏过。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就算难过,也不能哭。她很快集中起精神,开始观察四周,看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尽快出去。
而就在她想办法的时候,她听到外面起了争执。
一个男孩问那几个女孩:“你们干什么呢?”
女孩们回答:“没干什么呀,我们上厕所呢,你想看我们上厕所吗?”
“没干什么?”男孩不信,“你们刚才明明把一个小女孩拉进厕所,她人呢?”
女孩们笑了起来:“小女孩?什么小女孩?我们怎么没见过,你们有谁见过吗?”
那笑声刺耳极了,传到她耳朵里,让她感到既愤怒又无助。情急之下,她拼命拍起了厕格的门,一边拍,一边朝外面大喊:“有人在吗?我被锁在里面了!快来救我!”
她用自己最大的声量喊着,但从外面传来的,却依然是那些女孩的笑声。女孩们笑着对男孩说:“这可是女厕所,你想清楚了。你要是敢进去,就是臭不要脸,我们就告老师去,说你欺负院里的女生,你这志愿者就别想当了!”
“闪开。”男孩并没有在意她们说了什么。他推开她们,走了进去,来到那扇被卡住的厕格门前,拿开了扫帚,打开了门。
门开的一刹那,一股恶臭就冲了出来。男孩下意识地别过头去,用手扇了扇。厕所里的窗是开着的,那臭味很快就散了。男孩回过神来,便看见厕格里一身黄汤的女孩,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看着,伸出手去,一把将她拉了出来。
这时,围在厕所门口的女孩们因为怕事,也都散了,淋浴的时间还没到,男孩就拉着她去了水房,在那里帮她做了基本的清洗。
他先是帮她洗了头,而后将拧干的湿毛巾递给她,自己背过身去。等她把身子擦净了,他就将一条干毛巾披在她身上,自己用另一条帮她把头发擦干。
她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水房里没有人,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窗洒进室内,橘红色的,柔和又温暖。而在那暖光里,他就这样站着,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看着她,一双好看的眸子里盛满了关切与担心。她看着,不知不觉就看痴了。
那便是一切的开始了。在得知他是福利院的志愿者后,她就想尽办法,每周都让自己出现在他最常出现的地方。她用各种方式吸引他的注意,最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久而久之,他们竟真的成为了彼此的陪伴。
她告诉他,自己在院里被人欺负,他就帮她出主意,教她怎么对付那些欺负她的人,还帮她一起应付。等那群孩子被整怕了,后来就再没人敢欺负她了。
福利院里,偶尔也会听说有学生志愿者做得久了,和某个孩子产生了感情,就与家人商量着领养的。她曾也期盼过这样的际遇,但后来隐约听说这么做是不行的,就再没想过开口,向他要求什么了。
而如果那时她说了,又会怎样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知道,那些年幼时的憧憬,尽管荒唐,却都真真切切地在她心里待过,纵然日后命运舛错、物是人非,它们也不曾在她心中消失过。她后来也曾告诉自己,时过境迁,她已不适合再多惦念,但当他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有了想将这憧憬实现一次的期盼。
但是,她这样做就真的对吗?如果她年少时按捺住了自己的情愫,如今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有把自己逼到那般地步的一天?甚至,如果当年她被领养后,想办法联系上他,哪怕是报个平安,说上几句安慰的话,那他是不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如此执着,放她不下到这般?
他本该是飞鸟,是苍鹰,翱翔于高高的天际,但现在却收了翅膀,落在了她在的地方,她是不是不该这样?
半梦半醒间,一行清泪从凉夏眼角滑落。她抹去那些泪水,睁开了眼。
床的另一边没有人,她抚过床面,上面已没了余温。屋子里空荡荡的,安静极了,但越是安静,她心里就越是发慌。
她下了床,没来及穿拖鞋,便赤着脚,走出了房间。
房间外面,也没有人。她去了衣帽间和起居室,都是空荡荡的,便下意识加快了步子,边走边唤他的名字,直到经过书房,快到客厅时,才看到他向自己走来的身影。
她舒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慌张,但如今的她却无论如何无法不这样。
在得知他想过做那件事后,她心中就生出了一种畏惧,不是畏惧他,而是畏惧命运。是命运让她懂得了世间的无常,她曾经历过太多这样的无常,她怕他也在这无常里。
金焘年这时已寻声来到她身边。她看着,小跑两步,忍不住地投进他怀里。
“我以为你不在这了,我好怕。”
听着凉夏的话,金焘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绞得生疼。他紧紧抱着凉夏,柔着声音对她说:“我在的,一直都好好地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
像这样彼此担心着,已经有段时间了。有时,凉夏早上起来看不见他,就会每隔半小时给他打一通电话,一直打到他接为止。金焘年后来怕她惦记,就每次出门前都在微信里给她留好言,或是干脆清早把她吻醒,在她睡眼朦朦时,同她讲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大概什么时候回家。到了晚上,偶尔从梦中惊醒,金焘年也会马上去看一下凉夏还在不在,见她睡着,就把她揽进怀里,一抱就是一整晚。
如果说离别是一个所指,那么能够指向它的象征性能指,在他们的世界里,好像已变得哪里都是。他们不知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不知何时才不会再为那些可能的离别而担心,就只好在担心时,尽力悉心地安慰好彼此。
金焘年拥着凉夏,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她放松下来。凉夏依偎在金焘年怀里,侧着头,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客厅里的茶几上。那上面还放着一些东西,想起之前金焘年就是从客厅里出来的,她回过头来问他:“那边的那些是什么?”
金焘年顺着她先前的目光看去,又看了看她,轻轻地笑了:“自己看看去。”
凉夏闻言,离开他的怀抱,来到茶几前,却在看清那上面放着的东西后,心里一下子五味陈杂。
那上面放着的,是做风筝用的材料。和过去相比,这些用料已经轻巧结实了太多。用来风筝面的材料,从纸质的换成了尼龙的,撑杆从竹质的换成了碳纤维的,就连放风筝用的线,也从普通的棉线,换成了韧度极高的长纤纱线。所有这些仿佛都在告诉她,等这支风筝做好后,它将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那么容易断了。
她应该高兴才对,但看着这些,她却感到一种惭愧,泪水一息间就落了下来。
她这一落泪,金焘年就慌了。
“怎么了,夏夏?怎么了?”
他赶忙过去,想要再次抱住她,却不料她擦干了眼泪,转过身来,牵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茶几后面的那张沙发上,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几周之前,也是在这张沙发上,也是同样的姿势,他的手被凉夏握着,他向凉夏交代了自己所有的过往。现在,也是在这张沙发上,也是被她握着双手,他下意识地就绷直了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起来。
“我停药了。”他主动交代,“前几天去医生那里也做过检查了,已经没事了。”
凉夏听着,用一只手又擦了擦脸上的泪:“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便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片刻后,他听到女孩很认真地对他说:“焘年,你有没有想过,你能认识我,其实不是一个偶然。你那时来福利院,每次都能见到我,是我故意的,是我打听好了你来的时间和常去的地方,故意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看见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能认识我,是因为我那时耍了心思。你要是不认识我,你现在可能就不会遇到这些事了。”
说这些话时,凉夏望着他,眼泪又落了下来。他看着,虽也跟着红了眼眶,却也轻轻地笑了。
“我知道啊,一直都知道。”
凉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温柔地望着她,继续道:“我那时搬去渭州也不过才一年,班里的孩子对转学生并不友好,他们觉得我名字奇怪,就造谣我是从朝鲜偷渡来的。我那时脾气也不好,结果就总是一个人。因为这个,我妈才联系了福利院,让我过去帮忙的。去了之后没多久,我就遇见了你。你是那时唯一一个会主动找我玩的小朋友,还长得那么漂亮。”
他说着,不知不觉就笑了,又很快敛住笑容,认真地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恐怕早就在父母被杀时一起死了。就算没死,我也不会有现在的生活,更不会被你爱着。”
“对不起……”可能是因为听到了与死有关的事,凉夏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一遍遍地对金焘年说起了“对不起”。
金焘年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道歉,只得将她拉进怀里,仔细安抚,没过多久就听她在自己怀里说:“……那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想了那么久,把你一个人扔在外面那么久……”
金焘年又将凉夏抱紧了些,一边抱着,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说:“我不是一个人啊。你都没走,一直在家里,我没有一个人。”
听他这么说,怀里人哭得更凶了。他没有办法,就只能继续抱着她,直到她把那些纠缠在心中的情绪,都宣泄干净。
过了好一阵子,凉夏总算深吸了一口气,抹干眼泪,稍稍离开了他的怀抱。他见凉夏好些了,便捧起她的脸,从额头吻到眼睑,从鼻尖吻到双唇,又轻声对她说:“别再说对不起了,好不好?你不欠我的。倒是我,没能好好地长大,害你担心了。”
凉夏听着,使劲地摇了摇头,泪水又溢出了一些。他见了,连忙用指腹拂去了那些泪水,继续劝道:“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好不好?”
话音刚落,女孩的手就抚上了他的脸颊,将那上面的泪水轻轻拂去,而后对他说:“我不哭了,我们以后都不哭了。”
他抿了抿嘴,也跟着点了点头。
自从金焘年回伦敦后,凉夏就没再怎么和家里通过视频电话。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瞿秋敏发来微信问寒问暖,或是聊聊北京家里的日常,讲讲凉志民的身体恢复情况。凉夏看得出瞿秋敏心里既担心又着急,但她也能从自己母亲的欲言又止里,感受到她作为长辈,在面对年轻人自己事情时的那种为难和犹豫。
其实,她的父亲也是一样。对她和金焘年,他们都是既放心又忧心。他们一面怕境况复杂,两个孩子难以处理,一面又觉得感情的事本来就该由他们两人自己来解决,就这样左支右绌的,才一直等着她的消息。
在金焘年讲述完自己的真实过往,两人解开心结后,凉夏就和瞿秋敏通了一次视频。视频过程中,她把自己后来知道的事,也讲给了瞿秋敏。
她那时问瞿秋敏,为什么要父亲把话说得那么重?瞿秋敏告诉她:“那些话,说重了比说轻了好。我们那时不知道你会怎么选,如果我们跟他说,‘没事的,是是非非,我们凉夏看得清’,结果你觉得他这样不行,那到时候他怎么想,你怎么办?倒不如把丑话说前头,万一结果不好,他也能有个心理准备,你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他现在到底安不安全?”
“基本是安全的。”瞿秋敏继续道,“但是,夏夏,你要知道,我和小金曾经待过的世界,就是这样。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敢百分之百说自己就是安全的。好在,有你宋伯伯在上面;他原先供职的部门,新的领导班子里的绝大多数也都是他从前一手带出来的,小金在这边至少不会有事。至于英国那边,那就得看他自己把根扎得有多深了。”
那天,视频通话快要结束时,瞿秋敏拜托了凉夏一件事:她想过段时间和金焘年说说话。凉夏答应了,在问金焘年时,男人身子顿了一下,却还是答应了。
到了约好通视频的日子,凉夏就陪着金焘年,接通了视频,把影像投在了起居室的大屏幕上。
视频接通后,两边一开始都没说什么。再次看到瞿秋敏,金焘年多少心里有些复杂。但是,很快地,这复杂的心绪中便又多了些什么,好像干涸的土壤里翻出了小花,灰蒙的乌云间裂开了缝隙,有光透了进来。
他看着视频里的瞿秋敏,微微张了张嘴,又仔细斟酌了一下后,才开口道:“我说了,伯母。所有的事,我都和夏夏说了。”
瞿秋敏听着,面露欣慰:“说了就好。是非曲直,我们凉夏还是分得清的。”
“嗯。”他点了点头。瞿秋敏继续道:“这次通视频,阿姨是想和你道歉的。自从你伯父和你谈完话后,我们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后来再问你,你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也不说,我们这心里就更不踏实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伯父是搞研究工作的,在一些事上面容易多想。这一多想,就难免把话说重了。给你造成太大压力,阿姨在这里向你道歉了。”
金焘年垂眸,摇了摇头:“伯父是好意,想让我放下。是我自己钻牛角尖了。”
“你钻牛角尖,也是因为你心地好。”瞿秋敏安慰道,“阿姨这辈子,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你是个好孩子,阿姨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瞬间,金焘年的眼眶就红了。他别过头去,努力想平复自己。凉夏坐在他身旁,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上下摩挲着,却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身子在一下下轻轻地颤抖。
视频的另一端,瞿秋敏避开了两人之间的画面。直到视频里没什么动静了,她才又收回视线,对金焘年说:“其实,老宋他……也挺担心你的。”
金焘年听着,手背迅速划过眼角,没有说话。瞿秋敏继续道:“他帮你找了一位心理治疗师。这位治疗师过段时间会去伦敦,进行为期两年左右的学术交流。你可以跟她说你的经历,老宋已经打过招呼了。这位治疗师是系统内的,类似案例见过不少,经验很多。”
说到这里,瞿秋敏犹豫了一下,还是尝试征询了金焘年的意见:“你要是觉得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
话音褪去,视频里便没了声音。金焘年一双手十指相扣,放在腿上。他垂眸看着那双手,看着他自己,许久之后又看了看凉夏,转眸对瞿秋敏说:“我会去的,伯母,麻烦您了。”
再后来,那支风筝就做好了。他们在秋天快要结束时,专门找了一天,开车去了伦敦市郊。
那天,天也是阴阴的,风很大。秋末的英格兰,晴雨不定,凉夏看着金焘年手里那支被他放上天的白色风筝,心里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
她依然怕它会断,但是没有。没过多久,厚重的乌云就裂开了缝隙,有光照了进来。而那支风筝,被金焘年放得高高的,又稳稳地被他收了回来。交到她手里时,她仔细看了看撑杆与风筝线的连接处,果然绑得结结实实的,很难再断。
夕阳渐落时,金焘年和她一起开车回了家。他们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着急往回赶,而是一路上慢慢地聊起了天。
小时候,她弄丢过一支风筝。她本以为所有因它而起的缘分,都会随它的消失而寂灭,却没想到它后来化作了飞鸟,掠过世界的边缘,又回到了她的���边。
现在,鸟儿不愿走了,落在她所在的地方,而这里就���了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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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十一章
他是一直等到凉夏完成毕业论文答辩才离开北京,回伦敦的。
凉夏的表现非常好,据说答辩刚一结束,她在现场就获得了所在学院博士学位论文评审委员会的一致好评。她的答辩是在英国时间上午进行的。中午一过,她就与远在北京的养父母通了视频电话。瞿秋敏在得知自己女儿的表现后喜极而泣,也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他。
那时,他正在凉夏的卧室里,坐在书桌前,开着笔记本,处理公司的事。瞿秋敏敲了两下门后,将门推开了一道缝,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就赶忙开门走了进去,在把凉夏的情况告诉他后,又将正与凉夏通着视频电话的手机,塞进了他的手里。
得知凉夏一切顺利,他由衷为她感到高兴,但手机握在手里,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什么再多的话来了。而屏幕的另一端,凉夏望着他,也是一样的沉默。
气氛一下子就尴尬起来,又因为三人都很清楚这尴尬的缘由,整个房间也就变得更为寂然。最后,还是凉夏急中生智,对瞿秋敏说,“妈,你就别陪着我们了,我悄悄话都说不出来了”,才让自己母亲找到合适理由,离开了房间。
瞿秋敏走后,凉夏又想了想,对他说:“要不我们晚点再说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我再过几小时再打给你。”
那天深夜,他们又通了一次视频电话,聊了聊彼此的事。他主动跟她说,自己有事想告诉她,却被她阻止。凉夏眼睛红红的,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有些事,你既然一直没讲,那就说明它一定很难讲。要是难讲的话,那电话里就别讲了吧。”
回到伦敦的那天,是凉夏开车去希斯罗机场接他的。一个月没见,他们还是给了彼此一个很深很久的拥抱。只是,那之后,直到回到他在伦敦的住处,他们就再没有过什么身体接触了。
离开伦敦前,凉夏公寓里的水管道就已经修好了,但那时他们关系确定,她也就没再想着搬回去。回到伦敦后,她专心准备论文答辩,书籍资料都在他那里,也就没再在搬家这件事上面分心。直到他回去,看到自己空荡整洁的卧室,才意识到原来凉夏回来后,就再没在他的卧室里睡过——她一直都像一位礼貌的访客一样,规规矩矩地待在她最初搬进来时所住的那间客房里。
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觉得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说什么,没做什么。一周后,他给凉夏做了一顿十分丰盛的午餐。吃完饭后,他就拉着她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他本来还想着应该怎样开始之后的谈话,却发现凉夏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女孩的背一直挺得直直的,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就这样等待着他说后面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有事在瞒你,我知道你知道。但是,夏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把那些事说出来,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我是真的很怕面对那个结果。”
直到把这些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原来坦白是这么一件艰难的事。凉夏的手,温暖而干燥,一直紧紧握着他的。那是他依恋的温暖,但此时此刻,他却愈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它。他舍不得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凉夏,就只得低下头去,尽量不去看她。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孩对他说:“那你也该告诉我,不是吗?再难的事,面对也总比逃避要好。再说,我也不想我们的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
言语间,那双手依然紧紧握着他的。他听着那些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的时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在之前的许多年里,他曾撒过无数的谎,欺骗过许许多多的人。他利用他们,伤害他们,甚至要他们的命,但在凉夏面前,他却怎样都说不出一句骗人的话来。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都不该是个活着的人了,便告诉自己,既然如此,那今天就干脆在这里,把所有罪行都交代个干净。
有些突然地,他想起凉志民之前对他说过的话。他想凉志民说得对,凉夏就是他的克尔白,他的扎什伦布,他的耶路撒冷,而今时今日的他自己就也真的好像一名信徒,拜伏在自己心中的至高之神面前,忏悔罪行,等待最后的判决。
一段长长的话终于说完后,他还是为自己做了一点解释:“那之后,我就帮着宋鞍抓住了赤道。作为交换条件,我与北京签订了协议。袁晓文回到六处后,我也来了英国。我在这里偶尔会帮他们做一些事,都是干净的事,后来又认识了一些朋友,通过他们获得了英国方面的照拂,现在已经基本安全了。”
但是,即便如此,凉夏握着他的手,也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温暖。他前面所讲的,有太多细节令人胆战心寒,即便凉夏事先做过心里准备,他的真实经历也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感到难以接受也是自然。
女孩的手渐渐发凉。她抬起头,看着他,眼里已满是惊愕、不解与愤懑。但他看着,却发现自己已不再如之前那般害怕。因为判决再明显不过,他已经连害怕的资格都没有了。
现在想想,原来他从前害怕时,都还是带着一点撒娇,一丝内心的甘甜的。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就更加觉得自己不必再活在这世上了。
这时,凉夏看着他,叹了口气,低声对他说:“你的事情太复杂了,我需要冷静一下。”说完,她便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起身往客房去了。
他见她离开,马上跟上去,想拦住她,却被她甩开。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凉夏逃进客房,将门反锁,把他隔在了外面。他在外面一边拍着门,一边冲里面大喊,“夏夏,你出来,别一个人在屋里,不安全”,却再没听到过任何回应。走廊里,是伦敦夏末明媚的阳光,整栋公寓都跟着安静下来。
他又在门外站了一阵子,终于还是觉得自己累了。他已经再没什么力气去解释什么,或是去挽回什么了。他想,如果结果是这样,那么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公平,毕竟他恶贯满盈,早就连活着的资格都不该有了。
他有些费力地离开了公寓南面那两间客房中间的走廊,穿过客厅,来到与主卧相连的卫生间。那里一直放着一个特别专业的急救箱,里面有外科手术必备的器具,包括剪刀、止血钳和柳叶刀。而早在回到伦敦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大量服用能够抑制骨髓造血功能的环磷酰胺类药物。如果计算没错的话,这些药物的副作用过不了多久就会显现,届时他身体的凝血功能将会大幅削减。
他又看了看那急救箱里的柳叶刀,取出其中一支,把它放在了浴缸旁边最触手可及的一个小收纳盒里,跟着离开卫生间,去了书房。
上一周,他去了一趟律师那里,把之后可能会用到的法律文件都准备了一遍。所有文件上的受益人或继承人,写的都是凉夏的名字。他觉得自己没办法给她留下什么,那就给她这一生都能按照自己意愿自由生活的底气好了。
等将书房里所有留底的法律文件都整理完后,他就拿出了凉夏客房的备用钥匙。他不能让她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至少在他准备走之前,她得先离开这里。
另一边,凉夏将门反锁后,却并没有感觉到自己世界有丝毫变得安静,它反而更加嘈杂,更加纷乱了。她现在倚在门边,双手抱膝,坐在地上,脑袋就像是快要炸开了似的,里面叽叽喳喳,吱吱哇哇,全是声音。
她的思绪很乱,有太多事浮现在脑海,又有太多事顷刻间消失不见。迷蒙中,她想起瞿秋敏之前对她说过的话。瞿秋敏说,人是复杂的,很多事也并不是非黑即白,说她不怕自己女儿碰到骗感情的,她就怕她遇到了真情,自己也看不见。
这些话,她那时听得似懂非懂,但现在想来,好像又不是那么难懂了。
一开始听金焘年讲述自己的真实过去,她的确是吓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惦念了那么久,又相处了那么久的人,会是一个军火贩子,一个雇佣兵,一个恐怖分子。别的不说,光是这些标签,就足够让她吃不消的了。
但是,反过来想,如果抛却这些标签,他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温柔体贴,知冷知暖,懂得如何保持谦逊,如何尊重他人。他救助孤儿,关注被遗弃儿童的命运,理解女性的处境,甚至能与其中的苦难共情。作为一个人,他可以说是极为难得的了。那么,这样一个人,又如何能简单以好坏而论呢?
而如果一定要论好坏的话,她自己又真的是一个好人吗?诚然,她看起来热情、善良,富有同理心,但她自己非常清楚,那些都不过是表面看上去的。她年幼时曾遭受遗弃,这让她从小对人际关系就极为敏感,一旦察觉不对,为求自保,她也能很快就变得冷漠无情、麻木不仁。而冷漠无情、麻木不仁,不又恰恰是这世上的普通人所拥有的最平凡的恶吗?
一人之恶是恶,十万人之恶即正义,她又如何能傲慢地以一个好人自居?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养母,以及那些留在她身上的圆形伤痕。她曾问瞿秋敏,那些伤是怎么来的,瞿秋敏只是告诉她,那是她进行战地报道时留下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一家人当中,与宋鞍关系最近的,可能并不是她那位与其师出同门的养父梁志民,而是瞿秋敏。自她年幼时起,记者对于她的这位养母来说,就只是一个身份。利用这一身份,瞿秋敏在欧洲活动了十多年,也在另一个战场上为国效力了十多年。然而,如果这件事换作别的国家的人来看,那么对于它的评断,可能又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很多事,有时就是这么复杂。它们之所以复杂,就是因为从不同立场、不同角度看去,它们所呈现的可能完全矛盾。但如果抛开这些观念,去着眼于每一个个体呢?那么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就比如说他,比如说她的母亲。他们在自己的一生中所经历的,要比普通人多上许多,但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们依旧温柔,依旧能将一颗真心都交给自己所爱的人,这难道不难得、不可贵吗?
想到这里,凉夏抹了抹眼角的泪,从地上站起来,打开了房间的门。瞿秋敏说得没错,她就那个真情摆在眼前都看不见的人。如今,他该签的协议也签了,该寻求的庇护也寻求了,即便有风险,那些风险也应该在可应对的范围内了。何况她之后还能再问问她的母亲,毕竟比起别人,瞿秋敏对这些事要清楚得多,她的意见也足够她做一个妥帖的选择了。
而现在,天快黑了。那个把真心都交给了她的人,已经一个人被她扔在外面太久了。
金焘年手里拿着钥匙,走到客厅时,凉夏刚好从客房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停了下来。金焘年下意识地避开了凉夏的目光,他垂下眸子,看着手里的钥匙,片刻后对凉夏说:“要不算了吧。你要是接受不了,我们就算了吧。”
窗外,天已经黑了,客厅里没开灯,一切死寂一般。金焘年以为这寂静会永远持续下去,却没想到没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
那是凉夏的脚步声。女孩着急地朝他跑过去,跟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感受着凉夏的体温,却仍然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一双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回抱住她,还是不该,正犹豫着,便听女孩在他耳边说:“那些年,一定很难过,一定受了不少罪吧。”
不知为什么,凉夏的话就好像有魔法一样。他听着,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她轻轻碰了一下。而就是这么一下,所有堵在他心里的东西就都消失了。
泪水顷刻间便涌出了眼眶。他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臂,紧紧将凉夏抱住。
凉夏抱着他,感觉得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想起他们差点就分开了,也难过得哭了出来。她一边落着泪,一边对金焘年说:“我哪里都不去。我要是走了,你要去哪,我又要去哪啊。”
到了最后,哭声大一些的总归是女孩子。凉夏哭得凶了,金焘年就不敢再流泪了。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捧起凉夏的脸,用拇指的指腹一下下给她抹起泪来,但凉夏却哭得更凶了。
他没有办法,就只得把凉夏又拉进怀里,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够了哭累了,才托起她的下颌,让她的额头抵着自己的。
他们就这样彼此平复了好一阵子。见凉夏没那么难过了,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我们不用分开了,是不是?”
“嗯。”凉夏点了点头。
“再也不分开了?”
“嗯。”
折腾了一下午,两人都已精疲力尽。凉夏吃不下饭去,金焘年就给她煮了一点番茄肉酱意面。一起住久了,他知道凉夏胃口不好时喜欢吃这个,但又怕腻,就把面煮得软软,番茄酱用得多多的,出锅后再撒上一把欧芹末,装盘上桌,陪着她慢慢吃。
吃完饭后,两人就窝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起了电视。他们其实也并没有在意自己究竟看了什么,Cbeebies里播着新版的《天线宝贝》,一个个明快柔软的卡通人物在屏幕上扭扭摆摆的,他们也没有换台。
金焘年望着屏幕里的荧光,又将凉夏抱得紧了一些,轻声问她:“你是怎么想通的?”
凉夏抬头看了看他,又窝进他怀里:“我想起了我妈妈。她也用过枪,身上也有枪伤,可她依然对我很好。再说了,是非曲直,哪有那么容易厘清的,不如珍惜现在,珍惜眼前人。”
凉夏说完这话,金焘年就换了个姿势。他没再抱着凉夏,而是缩了缩身子,将自己的半张脸埋进了她的颈窝。
凉夏搂着他,吻了吻他的额头,问道:“我要是没想通,你打算怎么办?”
这本是一个不太可能成真的假设,但凉夏没想到,金焘年被她这么一问,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又低头看了看他的神情,才发现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忽然就想起前些天,在他书房里看到的药。她平时爱读闲书,曾在医疗杂志上看到过那类药品的介绍,知道它的副作用,却从没想过他要拿来做什么。现在,她知道了。
她使劲把他从自己怀里推开,跟着扳过他的肩,让他看着自己,说:“金焘年,你可不能那样啊。就算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也希望是你出轨了,我出轨了,或者我们真的过不下去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希望我们能像普通伴侣那样,就算分开了,你也要好好的……我只想你好好的。”
言语间,泪水又溢出了凉夏的眼眶。她看着金焘年,只见他低下头,点了点头,对她说:“知道了。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
“那赶紧把药停了吧。”
“好。”
又过了一会儿,金焘年问她:“会有那一天吗?”
再看去时,他又红了眼眶,一双眸子小心心翼翼地看着她,害怕得就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
“不会的。”凉夏再次把他拉进怀里,“我哪里都不去。我根本哪里也不想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
男人抱着她,收了收手臂,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
听着凉夏说的话,感受着她的体温,金焘年总算觉得自己没有那么不安了。许多年了,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心过。而一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世界上将永远有那么一个可以接纳他的角落,他就真觉得自己够了,已经别无所求。
原来,凉夏不是他的克尔白,他的扎什伦布,他的耶路撒冷。或许,他的灵魂终究还是会归去那里,但他不是要去朝拜,去祭献,而是要用一生的时间,将她好好守护。
因为她不是圣城,她是他永远期归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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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十章
尽管延期了一周,但凉志民的手术最终还是顺利完成了。手术结束后,他留在医院里观察了两周,之后就被转到医院下属的康复中心继续进行治疗,在那里待了大半个月后,总算平平安安地出了院。
凉志民做完手术后不久,凉夏就被瞿秋敏劝着回了英国。金焘年因为来之前就请了长假,所以在和凉夏商量后,他决定留下,陪着伯母,照顾伯父。
只不过,安排虽然是这么安排的,但金焘年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凉夏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她走的时候,距离答辩还有大半个月。若在从前,她是怎么都会再待上一两周再走的。
她之所以走得这么匆忙,也无外乎一个原因,就是她知道有些事他在瞒她,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境况。
那他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现在这么做,就只是下意识地在拖延。
这就好比楼上邻居脱下来的鞋子,一支掉在地上,总会有人去等待另一支掉下来。
这天,他帮瞿秋敏准备好晚饭后,就下了楼,按照瞿秋敏给的取件码,到楼下的快递柜去���快递。快递意外地有些多,他拿了好几次,才把所有快递都拿了上来。当最后一批快递也拿回家后,他就看见坐在客厅餐桌后面的凉志民,探出头来望了望他,在看到他周身堆满的快递后,也没多说什么,就赶忙招呼他过来吃饭了。
直到晚饭吃得差不多了,凉志民才问了问瞿秋敏快递的事。
瞿秋敏一边盛汤,一边说:“前些天,你们系里开老校友同学会,你那时还住着院,我就代你去了,见了不少老朋友。大家一听说你大病初愈,就聊起了寄点什么补品好。我本来以为他们就是意思意思,没想到还真寄了这么多。”
说着说着,汤就盛好了。瞿秋敏把盛好的汤放到金焘年手边后,又对凉志民说:“那天老宋也来了。”
凉志民挑了挑眉:“不会吧,他这个大忙人现在都能开同学会了?”
“听说是提上去了。往后回了北京,就不至于像以前那样了。”瞿秋敏说着,又将一支蒜蓉炒过的基围虾夹到了金焘年的碗里,边夹边嘱咐道,“小金你多吃点哈,今天这虾特别新鲜。”跟着,她又对凉志民说,“不过,你也知道他那个工作,说是要回北京,后续交接一堆事,还且得有一阵子呢。”
凉志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问瞿秋敏:“那他现在那个位子,接班人定了没?”
瞿秋敏回想了一下:“这我还真没太问。听说是个姓范的小伙子,CTRU的。”
“CTRU的?”
“自己人,派过去的,前些日子刚回来。”
听到这里,金焘年皱了皱眉,抬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这两个人,又因为担心被察觉出异样,很快低下头去,闷声吃起饭来。
吃完晚饭后,金焘年帮着瞿秋敏洗了碗。洗完碗后,瞿秋敏说自己还有些书要看,便回了卧室。金焘年留在客厅里,没过多久就被凉志民叫去了阳台。
这天傍晚,外面刚下过一场雨,此时晚风吹过,空气干爽又清新。然而,即便呼吸着这样的空气,金焘年往阳台走时,也只觉得逼仄压抑。他一向直觉很准,知道自己走到那座阳台时,那支未掉落的鞋子就会掉下来。
凉夏的养父母在北京的住处,是一套四居室的公寓,一家三口各用一间卧室,剩下的一间被梁志民用作了书房。公寓客厅的外面,有一个面积很大的阳台,阳台没有封窗,而是花花草草地被凉瞿二人打理成了一个小型花园。
此时,雨后的清风正向楼里吹着,小区里的孩子们在楼下嬉戏玩耍,长辈们在锻炼身体,偶有嘈杂传入耳际,倒意外地让时光多了些烟火气。
在这样的氛围里,可能任谁都想象不到,这两个站在阳台上的男人,接下来对话的真正内容。他们看上去是那样的闲适和善,聊起来的怎么都该是些家长里短。他们或许会聊工作,聊爱人,聊孩子,但金焘年知道,他等不来这样的对话了,他可能连有这样对话的一天都等不来了。
凉志民从裤袋里掏出一瓶啤酒,打开后喝了一口,对金焘年说:“你可别跟你伯母讲啊,她要是知道了,我这耳朵可得遭罪了。”
金焘年垂眸摇了摇头。
凉志民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他只是看着他,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后面的话。
“在说正事之前,我首先要谢谢你。谢谢你救了老白,也谢谢你这段时间把凉夏照顾得那么好。”
金焘年又摇了摇头:“是我该做了。”
凉志民继续道:“我其实很能理解,人是复杂的,这么多年,你也一定有你自己的苦衷。但你和凉夏的事,既然老宋那时情急,办得不厚道,我们就得来想想,究竟怎么解决,才是对你和对她都好的。”
金焘年听着,没有说话。那些封存的记忆,再次开始在他脑海中明明灭灭。
就像凉志民所说的那样,找到凉夏并不是一个偶然。
大约五年前,他在大阪被捕,被带到上海。他在宋鞍日常办公的那座大楼地下四层的审讯室里,被关了四天。期间,没有人,没有食物,也没有水。陪伴他的,只有头顶的白炽灯,以及墙角监控器上时断时续的红色光亮。上海多雨,气候湿润,被锁在审讯椅上昏昏沉沉之际,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丝庆幸。他想,还好是在上海,若是换作北方任何一座稍微干燥些的城市,他现在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第四天的下午,宋鞍走进了这间关押他的审讯室。
他将一支盛了水的纸杯,放在他跟前的桌子上,而后从文件袋里拿出三张照片,将照片一张张排在了他的面前。
照片里的女孩,抱着书本,正和同学在校园里有说有笑地走着。阳光沁润了她的面庞,她笑着,看上去是那样的轻松愉悦。
他看着那些照片,嘴角不知不觉就扬了起来。在这间布满了监控的冰冷的审讯室里,他就这般令人意外地轻轻地笑了出来。
他眉眼里带着暖意,然而下一秒,所有这些温暖就全都消失了。他抬起眼,看着宋鞍,眸子里像是掺了冰碴一般,两排臼齿紧紧地咬着,没多久便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别动她。”
他再难抑制自己的愤怒,像是欲将挣开桎梏的困兽一般,他不顾审讯椅的约束,站起身来,冲宋鞍大喊:“别动她,你们听见没有!”
然而,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宋鞍,却异常平静。他看着近乎发狂的金焘年,只是笑了笑,说:“看来你一直都没忘了她,这很好。我现在就能开出交换条件,只要你能帮我们抓住赤道,我们就放你自由。不止如此,我还会告诉你,她在哪儿。”
之后的一切,便如宋鞍所计划的那样。他帮宋鞍抓住了赤道,并说服宋鞍放了包括张怡君在内的赤道的其他信差。事情结束后不久,他就去了英国。当时,袁晓文也经过外交斡旋,回到六处。他在英国见过袁晓文后,就开始帮她处理起了赤道的后续事宜,就这样一边在英国扎根,一边寻找凉夏。宋鞍虽然告诉他,凉夏在英国,却并没有给他一个具体的地址。那个老狐狸一样的男人,当时向他解释道:“我希望你能踏上一段旅程。在寻找她的过程中,也好好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才能真正站在阳光下,站在她面前。”
那之后,他便用了五年时间重整人脉,洗白生意,投资新兴行业,混迹上流社会,最终成为了今天那个流传于人们口中的金融城新贵。只不过,遇到夏洛特的确是一个偶然。根基稳固后,他就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与孤儿救助有关的慈善项目中,就是在那时,他遇到了夏洛特。在得知凉夏就是夏洛特的学生后,他心里竟真的生出了一丝希冀。他想,命运为他关上了一道门,它或许还真就为他留下了一扇窗。
夜色渐深,清风拂过金焘年的面颊,让他清醒过来。
凉志民将目光投入漆黑的夜里,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在感慨,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却依然是给他听的。
他继续对金焘年说:“像你这样的人,我其实也见过不少。体系内、体系外都有。你们就像信徒,总是不计代价地想要去到你们的信仰之地。你把凉夏当成你的克尔白,你的扎什伦布,你的耶路撒冷,可你有没有想过,信仰者为信仰而死容易,放下信仰,成为自己,才是最大的不易。况且爱就是这样,你面对不了自己,接受不了自己,又何谈真正去爱呢?”
他顿了顿,又道:“我后面的话,想来你也不会意外。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凉夏,让她自己去抉择。因为只有这样,你才算真正面对了自己,你也才能说,在这份爱里,你维护了凉夏的自由与权利。”
说完这些后,阳台上便没了声音。凉志民看着金焘年,见他一双眸子低垂着,一直似看非看地盯着身侧的几株花草,眉头紧蹙,唇也抿得紧紧的,便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他用更为柔和的语气,向金焘年解释道:“这些话,本来是你伯母想对你说的,但你伯母知道你难,心疼你,说不出口,就只有我来替她说了。但是,比起这些,你伯母这辈子为了工作,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凉夏这一生能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选择。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你也是。”
金焘年听着凉志民的话,眼神愈渐空落。他盯着空气里虚空的某一点,看了好一阵子后,终于平静地对梁志民说:“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和她说的。”
从阳台出来,经过客厅时,金焘年向走廊里那间还亮着灯的卧室看了看。那是瞿秋敏的卧室,这时她或许还在里面读着书。金焘年并不后悔认识她,即使他现在已经知道她大概是做什么的了,他也不后悔,因为就和索菲亚一样,她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夜深了,他回到凉夏的卧室。自从来到北京后,他就一直被默许睡在凉夏的卧室里,和凉夏睡在一起。凉志民和瞿秋敏知道他和凉夏的关系,却从未在家里为他们二人设下什么保守的规矩。两位长辈一直都在用凉夏最喜欢的方式与他相处,关心他,照顾他,让他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当了一回普通人家的孩子,成了家里被疼爱的那一个。
他想,这就够了。从早春到夏末,他一直被自己最爱的人爱着,还意外地有了被家人疼爱着的感觉。自从踏入那个世界之后,他就再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拥有这些,现在既然已经拥有过了,那也就足够了。
月色透过窗棂,洒进这间卧室里。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手腕的内侧,那里的血液正鲜活地奔涌着。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那上面划了一下,才发现这动作做起来,竟比他想象的要容易许多。
在整个铲除赤道的计划里,他一直觉得宋鞍下得最狠的一步棋,就是告诉了他,凉夏在哪里。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局,但即便如此,他也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因为这样一个契机,他心中再次有了那件叫作“爱”的东西。而人一旦有了爱,心里自然就会有杆秤,会设身处地去权衡自己如何去做,对爱人来说才是最好的。而那杆秤上的刻度,便是良知。而良知一直都在告诉他,他罪孽深重,早就不该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那个晚上,他想了很多,想起自己现在的朋友和同事,甚至还想到自己应该要如何打理后事,但浮现在脑海中更多的,却依然是那些与凉夏相处的光景。
而一想到凉夏,他竟又不自觉地轻轻地笑了。那些回忆太美,他知道尽管短暂,也足够他反复追忆,直到生命的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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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九章
他做了一个多余的动作。
当时的情况,他看得出来,凶徒已几近绝望,但这家医院的保安在这方面,却几乎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形势紧迫,他只能自己来。
他甚至没有想过,如果白主任受伤,凉志民的手术很可能会受到影响。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凉夏。和白主任一样,凉夏距离凶徒也非常近,而他能做的,就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护她周全。但没想到的是,在这种情形下,他单枪匹马,想要制住凶徒,就只能出手狠些,而出手狠了,他从前的职业经验,也就毫无意外地暴露在了凉夏面前。
警察到来后,他交出短刀,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凉夏满是疑惑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
他将这些字含在嘴里,下意识地念叨着,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你那副鬼样子都被她看见了,你还想解释什么?那把刀,你是用刀背抵着凶徒脖子的,可那又怎样?你怎么解释?谁会注意?
那声音撕裂着,叫嚣着,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响,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开始劝自己,算了吧,离开她,这样就不会再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麻烦了,却在踌躇之际,听到了凉夏渐近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却意外地被女孩抓住了胳膊。
“你胳膊怎么了?怎么流血了?”
再看去时,凉夏已经没了先前那种让他害怕的眼神。就在刚刚打斗的过程中,他不知在哪里蹭到了什么,右小臂被刮出了好几条血道子。这些伤对他来说并不重,现在也不过只是零零星星地渗了点血,但凉夏看着,却给急坏了。
“怎么就出血了呢?”她小心地托着他的手臂,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伤口,眼泪止不住地就溢了出来。他看着,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去,一下下帮她擦了起来。
“我没事,伤不重。”
“这哪里不重了?”言语间,泪水又落了下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凉夏擦干了那些眼泪,克制住情绪,对他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找医生过来。”
没过多久,女孩就带来了一位医生。那位医生大致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后,便带着他们去了急诊,在那里为他处理起了伤口。
去急诊的路上,他细细观察着凉夏的神情。自从看到那些伤口后,凉夏就再没问过他什么,也再没用之前那种让他害怕的眼神看过他。他现在只求这件事能够尽早结束,一切都能和从前一样。
由于金焘年是在帮助解决医闹问题时受伤的,医院特地给他在门诊部安排了一间病房,方便他休息,也省得他再往住院部跑了。
伤口包扎好后,凉夏就陪着他来到了那间病房。大中午的,突如其来这么一遭,两人都有些脱力。他们在病房里休息了一会儿,还没缓过神,就见一位民警走了进来。
那位民警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样子,尽管身材臃肿,但一双漆黑的瞳仁看起人来,却意外地炯炯有神。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二十来岁,像是老民警的徒弟,也穿一身警服。只不过,当老民警走进病房时,他却没有跟进来,而是立在门口,规规矩矩地在那里守着。
凉夏见有人来,自己也站了起来:“您是……?”
老民警乐呵呵道:“这不是出了点情况嘛,我过来做个笔录。”
凉夏随即看了看坐在床边的金焘年,对老民警说:“您要不过会儿再来吧。我男朋友遇到这种事,也受了不少惊吓,现在人又受伤了,您总得给点时间缓缓吧。”
老民警闻言,转过头去,很是考究地看了看金焘年,跟着笑了笑,对凉夏说:“你这男朋友可一点都不是像受惊吓的,冷静着呢,刀都架到人家嫌犯脖子上了。”
“是刀背。”金焘年突然插话道,他很快又将这话向凉夏重复了一遍,“是刀背,夏夏。”
老民警听着金焘年的话,又仔细地看了看他。不知是因为多年来办案的直觉,还是别的什么,他将金焘年的话听了进去,很是认真地对他说:“你要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物证我们会保管好,技术鉴定那边验过就知道了。”
凉夏这时也打消了追根究底的念头。她告诉自己,至少不是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她都应该相信眼前这个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这样想着,她望向金焘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老民警看着他们,想了想后,对他们说:“这样吧,给你们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我们再过来。”
两位民警走后,时间已过晌午。凉夏提议去医院附近的餐馆打包些吃的回来,却被金焘年拉住。金焘年拉着她,又坐回了床边。他轻轻揽住凉夏的腰,让她站得离自己又近了一些,而后将她抱住,将自己的头抵在她的心口。
“夏夏,夏夏。”
他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金焘年抱着她的手臂收得很近,他的身体也有些发凉,凉夏知道他还有些害怕,虽然她不懂他究竟在怕什么,但他这般,她实在不忍见。
她于是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发丝,又将他分明的下颌托起,让他看着自己,将一个又一个吻,从他的额头、眉心、鼻尖,一直落到他薄而结实的唇。
他们尽情地吻着。过了好一阵子,凉夏才从金焘年的唇边稍稍移开,轻声对他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哪里都不去。”
言罢,她又将人拉进怀里,片刻后便听对方在她心口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们又彼此安慰了一阵子。没过多久,老民警就再次来到他们休息的病房。这一次,小民警也跟了进来,两人在金焘年坐着的病床前各搬了一把椅子,坐下后便开始做起了笔录。笔录时所问的问题都比较常规,老民警一个个问着,金焘年一五一十地作答,凉夏一旁陪着,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也就结束了。
两位民警走后,凉夏本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结束了,却不料没过片晌,又一拨人便出现在了门口。
“金焘年是吧?我们有事想问你,还请你配合。”
带队的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他身着便衣,五官俊郎,看着规规矩矩的,却在踏入病房后,二话不说就径直走到金焘年面前,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凉夏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她起身挡在金焘年身前,冷眼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带队的小伙子,低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市公安局外国人管理处的。”小伙子答得云淡风轻,说完便从裤袋里掏出证件,在凉夏眼前晃了晃。
凉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伙子手里的证件,仔细看了看,又问:“不对,外国人管理处的人我见过,和民警一样,平时都穿警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伙子看着她,依然保持着微笑,却没再说什么。然而,这时金焘年却开了口,他语气温和地对凉夏说:“夏夏,帮我去买点吃的吧。我饿了。”
凉夏满是疑惑地看向金焘年:“你怎么了?他们这么对你,你还……”她猛然一顿,跟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是谁?”
金焘年看着她,勉强地笑了笑,又柔着声音对她说:“去帮我买点吃的吧。我真的饿了。这些人,我跟他们聊聊就好。”
凉夏心里瞬间就慌了。她又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伙子,一���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她努力思考对策时,瞿秋敏出现在了这间病房里。得知两个孩子出事后,她就火急火燎地往门诊部赶。等来了门诊部,找到两个孩子休息的病房时,她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手扶门框,歇了一阵,直到感觉自己气息平稳了,才走了进去。病房里,凉夏见她过来,赶忙上前迎她,女孩一面挽着她的胳膊,扶她进屋,一面有些着急地对她说:“妈,这些人说他们是外国人管理处的,可那边的人我见过,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听到这些,瞿秋敏还有些气,想就来人的归口问题问个清楚,但等她走上前去,认出那个带队的小伙子后,她又很快明白了什么。只不过,他的出现,她仍有些意外。
“小季,你怎么来了?”
那个被唤作“小季”的领队,在看到瞿秋敏的一瞬间,也是同样的惊讶:“瞿老师?”他不解地看着瞿秋敏,跟着又扫了一眼她身旁的女孩,以及自己身后的金焘年,问道,“您这是?您跟他们这是?”
瞿秋敏见对方如此,反而镇定下来。她拍了拍凉夏挽着她的手,对这位季队说:“这是我女儿,你身后那位是她男朋友。两个都是我的孩子。”
这下,轮到季队石化了。
就在这时,坐在病床边的金焘年将手捂在肚子上,做出了一个胃疼的动作。凉夏注意到后,马上过去问他怎么了。他皱着眉,用极小的声音对她说:“……饿。”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买吃的去。你等着啊,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个时候,凉夏已经顾不上去分辨这究竟是金焘年为支开她而装出来的,还是他真的饿了。从早上到现在,他们已经几小时没有吃过什么了,不管他现在饿不饿,他都该吃点东西了。
凉夏走后,病房里的气氛就变得肃杀起来。季队带来的人将一张医用餐桌支起,在那上面摆好文件后,将它推到金焘年的身旁,开始了问询。他们问了金焘年很多问题,却没有一个与先前发生的事情有关。等问题问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让金焘年填了几张表格,签了几份文件,又让他配合办事人员,提供了自己的掌纹和指纹。
问询开始之前,瞿秋敏就被季队请了出去。站在病房外面,她仍然时不时向病房里面望去,直到季队的话,打断了她的注意力。
“您知道里面那个人都干过什么吗?”季队压低了声音,这样问道。
瞿秋敏看着他,不徐不疾地说:“我不管他之前做过什么,这孩子今天救了一个人,一位医生,他没做错任何事。”
季队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怔了一下。瞿秋敏继续道:“既然他现在能够自由出入境,自由在国内活动,那就说明他在你们那里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们例行监控,我能理解。但如果还有什么事,我会直接找你们宋总说去。”
言罢,瞿秋敏又补了一句:“你们最好快点,我女儿一会儿就回来了。”
季队带人走后,病房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金焘年望着窗外,想起早上还在闷雨,原来中午已经下过一场,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
他太累了。原本紧张的神经松懈下去,困意就跟着袭来。他推开那张架在他身旁的医用餐桌,斜靠在床头,搭着被子,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也没多久,他的脸颊上就多了一掌温热。空气里飘来饭菜的香气,他知道是凉夏回来了,一睁眼,就见女孩已经坐在了自己面前。
凉夏的眼神柔柔的,他看着,心就化作了柔水一团。她的手掌在他脸颊上轻轻抚着,他的头微微一侧,就又往那温热处多亲昵了一些。
半晌,凉夏轻声对他说:“起来吃点东西吧。这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我给你买了粥和包子,还有一盒木须肉。”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医用餐桌又拉了回来,在那上面放好了买回来的食物。金焘年看着桌上的食物,又看向凉夏,招呼道:“夏夏也没吃呢吧,一起吃吧。”
他们的确都饿了,一桌子食物没过多久就被他们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
瞿秋敏回到病房时,刚巧见到两个孩子正闷头吃饭。她在一旁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和他们说了说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我刚才去了趟心外那边,白主任没什么事,但确实给吓着了,你爸的手术估计要到下周才能做了。”她和凉夏说完这些后,又看向金焘年,“急诊那边我也去过了,接诊大夫说你外伤不算太重,可以居家休养。小金你要是觉着没什么头晕恶心的状况,那阿姨待会儿就带你和夏夏回家了。”
金焘年听她这么说,很快答道:“伯母,我没事,可以走。”
瞿秋敏点了点头。这时,凉夏正收拾着午餐的餐盒和垃圾,瞿秋敏见了,又转头问金焘年:“小金啊,你也别怪阿姨多事,阿姨就是想问问你,你以前跟你师父在外面做生意时,是不是也保护过你师父啊?”
金焘年听她这么问,只觉得有些奇怪。瞿秋敏的这个问题,引导性极强,好像是在告诉他,他接下来要回答什么似的。他隐约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瞿秋敏想要保护他。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凉夏此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正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不管怎样,现在都要给她一个多少能让她安心的答案。
他于是顺着瞿秋敏的意思,回答道:“是有负责过他的安保工作。我师父以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医疗设备与药品生意,经常会去一些比较危险的地方。师父很早就让我学习拳法,长大后,我就开始负责他的安全了。”
“这样啊。”瞿秋敏接过话茬,“我以前做采访时,也遇到过类似的药商。也真是富贵险中求了。很多客户都背景复杂,难怪你下手这么狠。”
金焘年赶忙摇了摇头:“以后不敢了。”
瞿秋敏反倒是笑了:“没事。这年月就这样,为恶成本低,你不狠点,他们还记不住呢。”
三人回到家时,天已然擦黑。瞿秋敏给两个孩子又做了点吃的,吃过之后,凉夏就帮着金焘年在他整支右手臂上包了一层保鲜膜,让他去洗了个澡。洗过澡后,她就帮着他吹干了头发,跟着便催促他早些去睡了。
金焘年确实是累了。这种累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他很想早早结束这一天,因而夜刚一深,他就回凉夏的卧室去睡了。
只不过,这时的凉夏却毫无睡意。她来到母亲的房间,见瞿秋敏正倚在床边,用手机打着电话,就走了进去,爬上母亲的床,坐在她身边,等她把电话打完。
那通电话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可能是通话的人早已将重要的事都聊完,当凉夏进屋时,她所能听到的,就只有长辈们说惯了的家长里短了。
但是,处于好奇,她还是在电话挂断后,问了问瞿秋敏:“妈,您和谁聊天呢,聊那么久。”
瞿秋敏关掉手机,躺回床上,对她说:“也没谁,你宋伯伯一直担心你爸,这不是今天又出了点事嘛,我想他应该也知道了,就打了个电话过去,跟他报个平安。”
“哦……”凉夏看上去若有所思,瞿秋敏问她怎么了,便听她说,“我就是心里不踏实。今天出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他那个身手,那个做事方式,很难让我不去想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他过去是不是有什么经历没和我说。妈,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
瞿秋敏听她这样讲,想了想,说:“你这事吧,要是换了别的女孩子,我一定会叮嘱她,查清对方底细,小心别被骗了。但是,夏夏,你知道么,你的问题恰恰不在于此。”
凉夏不明白,瞿秋敏继续道:“你冷静理智,发觉事情不对,也狠得下心去及时止损,所以在这方面,我其实是不那么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你看得出别人的假意,却看不清别人的真情。你要知道,人是复杂的,很多事也不是非黑即白,不是说你把所有人都推开了,你就安全了,你总得相信点什么,这样你的世界才不会是冷冰冰的。”
凉夏听着瞿秋敏的话,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有太多不懂。她思前想后,但仍然执拗地问:“那他还是有事瞒着我,不是吗?”
瞿秋敏叹了口气:“这就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了。但是,别忘了,我教过你,看事情要全面,要看清楚本质。”
屋内,母女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屋外,金焘年在门边站了一阵子,还是离开了。他要穿过客厅,回到凉夏的卧室,却不知为何,短短的一小段路,他走得意外艰难。
他想,应该是自己太累了。经过这一天的种种,他整个灵魂都好像被抽去了一大半。等回到卧室,他就倒在床上,强迫自己尽快睡去。盛夏时节的北京,有时空调开着都会觉得热,他现在裹着被子,却只觉得全身发凉。
凉夏从外面回来后,他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蜷了起来。凉夏不知道他听到了那些对话,因而进屋后,就很自然地换了衣服,盖上被子,速速睡去。
只是,金焘年知道,若在往常,他们是论谁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的。他们会拥抱,会亲吻,会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一会儿话,直到困意袭来,再紧挨着彼此,渐渐入眠。
而今,巨大的空旷就横在他背后,横在这张床上,横在他与凉夏之间。屋里空调一直开着,凉夏怕热很少关,他裹紧了被子,就只觉得脊背发寒。
他闭上眼,眼泪便在这漆黑的夜里,越过鼻梁,淌过眼尾,落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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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sremainingyear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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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八章
清晨,凉夏从睡梦中醒来。她看了看床头桌上的小闹钟,见时间还早,便又闭上眼,继续眯起盹来。
窗外很静,除了可以隐约听到一些从远方传来的城市的轰鸣外,就只有偶尔的几声蝉鸣。凉夏记得前一天晚上,她看天气预报时,上面说今天有雨,此时听不到半点雨声,大概是天已经阴了,雨云正在积聚。
盛夏时节的北京,雨将下不下时,最是闷热。这样的时候,即便卧室里开了空调,凉夏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颈窝,已经浸出薄薄的汗来。
最大的热源莫过于背部。不肖多想,她也知道是金焘年一直从后面抱着她的缘故。自从在一起后,金焘年就几乎每晚都要离她近点,才能睡得踏实。凉夏不明白,为什么都在一起了,他还是那么没有安全感,就好像刚重逢时那样,万般执着,却又小心翼翼,总生怕被推开。
大部分人在亲密关系稳定后都不会这样,金焘年平日里与别人相处时也不是这样,却不知为何,到了她这里,就偏偏都变了样。
是因为爱吗?就只是因为爱吗?凉夏不确定,但又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能想得清。
等回过神来时,她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爱怀疑人的臭毛病,这是她年少时的经历在她心底投下的阴影。她想,可能是天气太热了,不适的体感影响了情绪,便往床边挪了挪,却不料这一挪,枕边人也跟着醒了。
“怎么了?”金焘年睡在她右侧,此时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却没等她回话,就又闭上眼,往她怀里蹭了蹭。
她任由金焘年埋进自己颈窝,顺势将自己的右手臂探入他的脖颈下方,再一揽,人就被抱进了怀里。
怀中人枕着她的肩颈,将睡未睡。她抱着,右手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在他的后脑海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按着,没多久就感觉怀里人像小动物一般放松了身体,变得愈发依恋起来。
这样的亲密陪伴,凉夏年少时也曾期盼过,只是后来随着阅历的增加,她越来越多地将自己的欲望放在了别处,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那样惦念。倒是现在,心中最大的遗憾突然被填满,她反倒时常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她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仰望天花板,自顾自地说:“刚遇见你时,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我们会像现在这样。直到今天,我都还没什么实感。”
金焘年在她怀里,听她这么说,支起身来。他仔细看着她,对她说了句“是真的”后,便又俯下身去,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那吻过后,金焘年没有停止动作,而是将更多的吻沿凉夏的眉心、鼻梁和鼻尖,一路送到她的唇边。
凉夏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有些发晕,她说不准金焘年想做什么,却能够从他的亲吻中,清楚地感觉到一种来自他内心的急切。她想问他怎么了,却没等开口,就听他在自己耳边说:“是真的,夏夏。这些吻、这些感情,都是真的。”
再看去时,他们已稍稍离开了彼此,金焘年的眼里有种说不清的委屈,凉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却因为见他这样,不由自主地疼惜起来。她再次将他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安抚道:“是真的,都是真的,是我又胡思乱想了。”
这天,他们照常去了医院探病。
凉志民的手术,被安排在了这天之后的第二天。按照这家医院的规定,手术前一天,主刀医生会来病房查看病人情况,并向家属说明手术方案。时间定在这天上午九点,但直到十点半,主刀医生都还没有出现。
瞿秋敏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为凉志民主刀的医生姓白,是国内有名的心外专家,也是凉志民多年的好友。瞿秋敏有这位白主任的私人电话,就试着拨了几次,但一直都没有人接。
她心里着急,嘴里念叨着:“老白这是怎么了,他一向都很守时的。”
凉志民倚坐在病床上,见她如此,安慰道:“你也别急,老白之前都来看过我好几次了,手术方案也讲得明明白白。这次来不来,也就那么回事了。”
“不一样的。”瞿秋敏反驳道。
“怎么不一样了?”
瞿秋敏向他解释:“之前他来,是来看你的情况。今天他来,是我们要确认他的情况。”
两人正说着,一位当值护士经过病房。凉夏看见了,便将那位护士叫住,自己也跟出病房,向她打听起了白主任的情况。
小护士听说要找白主任,皱了皱眉,道:“白主任今天是说要过来的,可门诊这会儿据说收了个疑难病例,白主任先过那边去了,咱们病人家属要不再等等?”
被小护士这么一说,一家人也只好等了。可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白主任还是没出现。其间,瞿秋敏又拨了几次电话,依然没有人接。
凉夏见此情形,提议道:“要不我去门诊找找吧。”
瞿秋敏想了想:“那也好,你和小金一起去吧。”
两人于是离开病房,往门诊楼去了。
来到门诊楼时,楼内一如既往地人头攒动,忙碌熙攘。他们在门诊楼里七辗八转地找了好一阵子,才总算找到白主任接诊的诊室,在那里见到了白主任。鬓角花白的白主任,的确是遇到了棘手病例。这时,他正坐在诊室办公桌的后面,仔细查看着病人的各项检查报告,眉头紧锁,偶尔与助手聊上几句,像是在这个病例上已经研究了许久。
在刚踏入这间诊室时,凉夏还有些着急,想说一说父亲的事,但在看到白主任的工作状态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默默退出了诊室。
从诊室出来后,她便和金焘年一起,坐在外面的候诊椅上继续等。直到中午,他们才总算等到那位病情颇为复杂的病人完成就诊,离开了诊室,白主任也跟着走了出来。
见白主任出来,凉夏跟了上去,却还没等开口,就听白主任对她说:“是老凉的家属吧。抱歉啊,我这上午耽搁了,一会儿午休一过,我就去他病房看他。”
“那太谢谢您了。我们这就先回去,回病房等您。”凉夏说完,又颇为抱歉地补充道,“刚才实在不好意思,知道您忙,还过来催您。”
白主任赶紧摆了摆手:“是我这时间没安排好,也辛苦你们了,还跑了一趟。”
说完,白主任就准备离开了,可还没等他走上几步,一名男子就从他身后冲了上来。
那名男子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嘴里喊着什么“白鹤礼,你这个人渣,还我儿子命来”。
而这也已经是凉夏在事发一刻所能注意到的全部细节了。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金焘年将她向后推了一把。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踉跄了好几步,大腿根磕在了身后一排候诊椅最外侧的把手上。
“嘶——”她捂着大腿,直起身来。这时,整个科室都已乱作一团。几个保安问讯赶来,但面对持刀男子,他们却不敢上前。其中的一个,开始拿着喇叭朝对方喊话,试图威慑对方,但对方并不买账。一丈开外,那名持刀男子一面用自己的胳膊锁着白主任的脖子,将人制于身前,一面则将手里的短刀抵在了白主任胸前。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哑着嗓子,朝人吼道:“老子今天就是死,也要拉这人渣见阎王!”
场面立时陷入僵持。
而就在这僵持间,凉夏看到了金焘年有些单薄的身影。
那名持刀男子站得离金焘年并不远,此时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挥着刀,作势就要插入白主任心口。就在这时,金焘年冲了上去。凉夏站在一群保安身后,其实并不能看清他究竟用了什么招式,但她很快就听到了“铛啷啷”一声响,刀掉在了地上,人也被金焘年摁在了地上。
她立刻冲进了人���。然而,当她不顾保安拦阻,靠近争斗现场时,眼前所见的一切,却又让她怔在了那里。
在几乎完全压制住那名持刀男子后,金焘年伸出手去,将那把掉落位置离他不远的短刀拿了起来,跟着利落地将它架在了那人脖子上。
“去叫警察。”他极为平静地向站在他面前的一名保安这样说道。而那名保安,甚至是反应了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他究竟说了什么,跟着去和同事确认,并回复他道,“已经报警了。”
面对这一幕,凉夏心里翻江倒海。
自重逢之后,她一直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在重逢之前,金焘年到底都经历过什么。对此,金焘年不是没解释过,可他的解释却始终都无法让她信服。因为那些解释,根本就解释不了他身上到处都是的、被修复过的旧伤痕,更解释不了他此时此刻面对凶徒时异于常人的冷静。
他究竟是做什么的?他究竟做过什么,才能够如此轻松地将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轻松得就好像是在案板上料理一条鱼一样?
这些事,凉夏一直都不愿去想,但眼前这一切让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警察很快到了。那几名保安也跟上去,帮忙制住了凶徒。
凉夏依然站在原地,满是疑惑地看着金焘年,看他交出短刀,看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他看向自己,又因为看到自己看向他的眼神,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在她投去的目光里,金焘年用极小的幅度冲她摇着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眼里忽然就多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他的唇翁翁合合,像是在犹豫,又像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
凉夏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眼神,对于金焘年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却从他的神情里,清清楚楚地读出了一种恐惧。
这个面对凶徒连眼都不眨的男人,现在却看着她,在害怕。
“不是那样的。”他仿佛在说,“不是的,夏夏,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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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七章
“下一位,医保卡带了吗?手机支付还是银行卡?”
医院收费处长长的队伍里,金焘年瞥了一眼窗外明晃晃的天光,又很快别过头去。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晒过太阳了。北京的夏天要比伦敦热上许多,阳光洒在身上,筋骨也跟着舒展开来,可晒得久了,心里还是难免会泛起阵阵燥热。
一个头发油腻、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拎着两个大包从他身边经过,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向后退了半步,待人走后,又有些不耐烦地望了望前面依然黑压压的队伍。
这些年,他在英国呼风唤雨惯了,但即便是在过去,他也没在医院里遭受过这种待遇。打打杀杀的时候,都是医生护士战战兢兢地凭他差遣,反倒是现在,他在北京这家心外手术做得颇有名气的医院里,被医生护士当孙子一样呼来喝去。幸而他之前的职业经历,锻炼了他极好的方向感,不然在这么一个结构复杂、楼宇相连的旧式苏俄建筑群里,他恐怕早就头晕眼花,到处问路了。
“小伙子啊,”一位大妈不知何时凑了上来,“这是给家里人缴费来的吧。要不要加个微信?我们这儿的保姆可比医院护工便宜多了,我们还能帮忙接送病人,专门的救护车,比120便宜,考虑考虑?”
金焘年望着这位大妈,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自认长了一张生人勿进的脸,却不知为何,自从来了北京,他的这张脸就再没派上过用场,好像什么人现在都敢往他身边凑似的。
不过,这位大妈有句话,他倒是很受用。
“阿姨,您是怎么看出我是来替家人缴费的?”
大妈一听就笑了:“你这小伙子,一看就身体好。这从头到脚穿的,别看是T恤衫、运动鞋,也比别人金贵多了。这一准儿也不差钱。”说到这里,她又小声打听起来,“这是家里什么人病了呀?要是女病人,可不能用医院的护工。护工男的多不说,照顾起人来,也比不上保姆。”
听她这么说,金焘年礼貌地笑了笑:“是我女朋友的父亲。现在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真不用您费心。”
“哎呦,”大妈感叹,“连未来岳家都这么孝顺呀。小伙子你可不简单呐,你这可是把女朋友都给套牢了,人家以后还不得死心塌地、以身相许地来报答你。”
这话听上去是好话,可到了金焘年的耳朵里,就有点马屁拍在马腿上了。他听得出这其中对女孩子的恶意,再一想到凉夏,立时就冷了脸,语气漠然地回道:“那您是想多了。钱不是我的,我只是来帮忙排队缴费的。您想拉客户,去问问别人吧。”
等把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都缴完后,他就出了门诊楼,往凉夏父亲所在的住院楼去了。
凉夏父亲所住的那栋住院楼,与住院部的其他几座楼并不在一处,从门诊部过去,要穿过��座占地面积不小的中式园林,跟着还要再走上一小段路才能到。金焘年说不清,为什么这家医院的苏俄式建筑群中间,会有一座挂有“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牌子的中式园林,但往住院楼去的这段不长不短的路,倒是给了他不少时间,让他可以想想其他事情。就比如,他才见过不久的凉夏的养父母。
凉夏的养父凉志民,也姓凉。据说,凉志民当年本就喜欢凉夏懂事独立的性格,在得知小女孩与自己同姓后,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了收养。凉志民本科和硕士都就读于外交学院这座中国外交官的摇篮,是当时少有的国际关系研究型人才,但他毕业后却没有留在学校从事理论研究工作,而是投身了一线外交事业,曾先后在中国驻东南亚多个国家的使领馆工作过,最后做到了驻英政策研究参赞,常居苏格兰,只是近些年因为身体原因才被调回国内,进了高校,做起了国际关系研究。
凉夏的养母瞿秋敏是一名记者,年轻时曾在中东一带进行战地报道,也就是那时她腹部受伤,影响了生育,才决定领养的。凉志民在英期间,她也成为了国内一家大报的海外记者,现在凉志民回国,她也退居二线,偶尔在一些报刊的新媒体平台上写写时政专栏。
凉瞿二人感情甚笃,作为养父母,他们这些年对凉夏也都很好,金焘年对此并不担心。让他在意的,是这两人之前错综复杂的职业经历。就比如,与凉志民同校同专业,但早些年毕业的人里,还有一个他认识的人,那就是宋鞍。而瞿秋敏所从事的职业,在情报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常用掩护。
金焘年边走边摇了摇头。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心里面还是莫名有了一种不安。
来到病房时,凉夏正坐在病床边,为父亲削苹果。夏日的阳光,透过满是藤叶的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清澈的光。见他来了,便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在光的映衬下,就好像蜜一样的清甜。
金焘年望着她,不自觉地抿嘴笑了笑。他有些出神,却又很快回过神来,与凉夏的养父母打了招呼。随后,他便将医院的缴费单据和银行卡都交还给了瞿秋敏,其间不忘叮嘱道:“伯母,您收好,卡里的钱没动。”
瞿秋敏接过单据和银行卡,皱了皱眉,不解地看着他:“都报了?不可能啊。小金你垫了多少,阿姨微信转给你。”
“不用了。”他低低摆手,“伯父的医保报了大部分,自费的没多少,真的不用了。”
“没多少,那也是钱啊。”瞿秋敏边说边拿出手机,“快,听话,把微信号给我,不然我把钱转给凉夏,她也会给你的。”
“你要是转给我,我就把它当零花钱给花了。”凉夏这时插话道,“妈,你就听焘年的吧。我们这次回来得急,也没给你和爸买什么。现在这些,就当是焘年的心意了。”
“是啊,伯母。”他也跟着应和。
见两个孩子如此,瞿秋敏转头看向倚坐在病床上,一直看着他们却没说话的凉志民,见对方只是对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就只好叹了口气,权当是收下了。
这时,当值护士来到病房,见家属都在,便提醒他们:“探病的时间到了,家属要是没什么事,可以先回去。手术注意事项,之后医生会跟你们讲。今天先到这儿吧,我们待会儿再查一轮房,就放饭了。”
护士走后,瞿秋敏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上午十点四十五,不早不晚,就对金焘年说:“那这样,咱们先回去,阿姨给你做点好吃的,你也休息一下。你们来之前,凉夏跟我说了不少你的事,这次来就什么都别想了,就当是回家了。”
就当是回家了。
金焘年听着瞿秋敏的话,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温热。很突然地,他想起了索菲亚,然而眼前的女士,无论身形还是气质,都与索菲亚是那样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她们的身影却重合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瞿秋敏,却被对方察觉了异样。
“怎么了?”瞿秋敏问他。
“没什么。”他轻轻笑了,“之前夏夏跟我说过,说您厨艺非常好,我还蛮期待的。”
与凉志民作别后,他们离开了病房。往医院大门口走时,瞿秋敏走在前面,凉夏跟着金焘年走在后面。没过多久,女孩就挽起了他的胳膊,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自从确定关系后,凉夏的亲密动作就多了来。她时常会牵着他的手,挽着他的胳膊;会钻进他怀里,也会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会吻他的唇、他的鼻梁、他的眼睑,也会吻他身上其余她喜欢的地方。金焘年喜欢被她拉着、抱着、吻着,有时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她终于是他的了,而她也终于肯要他了。
晌午的天光,亮得发白。他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有些心不在焉,但很快被凉夏察觉。
“没事吧?”女孩来到他面前,细细瞧他。
“没事。”他望着她,跟着就被她抱住。
“还是累了。”她穿着厚跟凉鞋,身高与他相差无几,此时抱着他,一只手在他后颈上稍一用力,就让他的脸埋进了自己颈窝里。
被凉夏的气息萦绕着,他轻轻闭上了眼,片晌便听女孩在他耳边说:“下午没什么事了,你好好吃点东西,我们再好好休息一下。”
他微微点头,在她的颈窝里浅浅地“嗯”了一声。
凉夏的养父母在北京居住的小区附近,就有一家种类齐全、货品新鲜的菜场。瞿秋敏开车带两个孩子回家时,在那里买了不少东西。到家后,她就拉着凉夏,到厨房处理起了食材。金焘年想帮忙,也跟了过去,却被母女俩给劝了出来。
他没办法,只得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没多久就见瞿秋敏也来了客厅,还拿来了一盘刚切好的水果和一些果汁过来。
果汁是纸质包装的,后面附着吸管。瞿秋敏将果盘放到茶几上后,便拆了吸管,将它插进果汁里,递给金焘年:“折腾一上午也累了。先歇会儿,饭一会儿就好。”
金焘年接过果汁,微微抿嘴,点了点头。瞿秋敏注意着他的小动作,很快就露出了一个特别欣慰的笑容,也没再多说什么,快步往厨房去了。
瞿秋敏走后,金焘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盒果汁上的吸管。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瞿秋敏那个年纪的女性,一旦照顾起人来,就总会下意识地把对方当成小孩子。哪怕是一盒果汁,也帮你把吸管都插好了。
好像那个时候,索菲亚也是这样的。
大约八年前,他在俄罗斯被人追杀,逃到叶卡捷琳堡时仍没有甩掉尾巴。在当地遭遇枪战时,他恰好遇到了刚在那里做完几单生意的索菲亚。身穿一席黑色貂皮大衣,戴着黑色貂皮帽子的女士,见他孤身犯险,便带着人把他救了下来,又见他伤势过重,就将他带走,藏在了自己位于市郊的住所里。
他在那里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才把伤养好。这让他的逗留,几乎跨越了乌拉尔山脉一带的整个严冬。俄罗斯的冬天是真能冷到令人恐惧的地步的,幸而索菲亚没有抛下他,而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完全康复。
“去年这个时候,我的一个干儿子走了。他是被我仇家折磨死的。我当时和他就在同一座城市,他为了护我,什么都没说。我后来找到那个仇家,报了仇,可那又能怎样呢?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我现在救了你,你就要给我好好活下去,知不知道?”
说这段话时,他们正在叶卡捷琳堡用最后一顿午餐。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餐桌上,除了索菲亚最拿手的铁板猪蹄外,还有一盘水饺。
那饺子包得歪歪斜斜的,但直到看到它们,他才意识到,原来那天过年了。
索菲亚那时对他说:“新年快乐,小金。这顿就当是和干妈吃的团年饭了。”
午饭很快就做好了,各色菜品,林林总总,没多久就摆上了餐桌。三人在桌边坐下后,瞿秋敏就给两个孩子布起了菜。她一边布着菜,一边有些遗憾地念叨着,时间太紧,猪蹄没能做铁板的,改做红烧的了。金焘年听她这么说,立时就在猪蹄上动了筷子,尝过之后,就赶忙夸赞起了伯母厨艺好。
凉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金焘年问她。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好像比以前开朗了。”
金焘年也笑了,却不多言,闷头吃起了菜。
菜吃得差不多了,瞿秋敏又去了厨房。她在那里忙活了一阵子,等再出来时,已端上了两盘水饺。
那饺子包得工工整整的,嫩白的面皮里透着新绿,刚端上桌时,金焘年还有点惊讶,因为他记得凉夏以前说过,她家夏天麻酱凉面、炸酱面吃得更多,饺子是到了秋冬才做的。
瞿秋敏这时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向他解释道:“凉夏和我说过,你虽然籍贯浙江,但家里有北方人,也喜欢面食,只是这些年在国外,很久没怎么像样吃过了。我就想着你来了,就给你做一点。”她边说边向着桌上的饺子看了看,示意金焘年,“快试试,看阿姨的手艺好不好。”
金焘年随即动了筷子。他已经很久没吃过别人包的饺子了,这段时间和凉夏住在一起,两人平时都忙,也没想起来一起包一点。眼前的饺子,味道和索菲亚做的一点也不相同,但心里面,他却很清楚,有些东西是一样的。
他忽然就觉得眼睛有些发干,于是低下头去,眨了眨眼。等再抬头时,他看向瞿秋敏,对她说:“味道很好,真的很好,谢谢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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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六章
“出什么事了?”金焘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时,已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也没什么大事。”凉夏有些难为情地说,“是我家水管道坏了。我已经报修了,可你知道的,英国人那办事效率,修好了怎么也得一两周。所以,在那之前,我暂时没地方住了,就想问问你,能不能先让我去你那里借住几天?”
听凉夏说完这段话后,金焘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凉夏问他。
“没事。”他虽然这么说着,但一些微妙的情绪还是涌上了心头。他不想为难她,但有一个答案,他一直都很想知道。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住我那里?你家人和朋友现在都不在伦敦吗?”
电话另一端,凉夏顿时没了声音。片刻后,她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我爸前几年就从外交系统上退下来了,他接受了北京一所大学的聘请,和我妈搬回北京去了。我还有一位和我关系不错的师姐,她的确住在伦敦,但她上个月就跟着一个妇女问题研究小组,去了北非下田野,回来估计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就只有夏洛特了。但她是我的导师,和她住在一起,我可能会紧张得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其他的人……”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社交关系比较简单,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其他人了。”
将这些都说完后,她语气平静地问金焘年:“你这么问,是不是不方便啊?”
金焘年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太心急了。他一直都想知道凉夏对他的感觉,但现在这么问她,就只会给她徒增困扰。何况她愿意过来,也省去了安全方面的顾虑,他还能多些机会与她相处,他该高兴才对。
他赶忙解释道:“没有不方便,没有那种事。你能来,我很开心。只是我最近太忙了,怕照顾不好你。”
“你不用照顾我的。”凉夏说,“你要是有时间,照顾照顾我的书就好。”
“照顾你的书?”
“对啊,我家里的水现在已经漫过客厅,马上要到书房了。我书房里还有好多文玩资料,我刚把它们都往书架上面挪了挪,但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怎么不早说?!”金焘年被这样的展开弄得又懵又气,“在家里等着,���这就叫人过去。”
话音刚��,他又柔了声音问凉夏:“你自己有没有事?家里漫了水,有没有冻着?”
“我没事。”凉夏的声音有点沙哑,“……就是有点想你了。”
金焘年听着,只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拽了一下。他放慢了语速,对凉夏说:“那你在家里等我,我马上过去。等我。”
几天之后,当凉夏回想起自己在水漫公寓时,给金焘年打的那通求助电话,她就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有那么一层窗户纸,自重逢之后,就悬于两人之间。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却又都小心地不将它挑明。但是,现在,她搬到金焘年的住处,与他朝夕相处,这层窗户纸也就变得越来越薄了。
凉夏放下手里的书,向对面的开放式厨房看了看。
他们这天吃过晚饭后,她就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起书来。金焘年在厨房里不知又忙活着什么。过了一阵子,他来到客厅,手里已经多了一支小托盘。
那支托盘的上面,还放着两支小瓷盅。金焘年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后,就坐到她身旁,将其中一支瓷盅递给了她。
她接过瓷盅,掀开盖子,看到其中泛着浓郁杏仁香气的白色酪浆后,不自觉地就笑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来我们福利院,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给食堂师傅帮忙。怎么现在做起饭来,这么拿手了?”
金焘年也跟着笑了笑:“饭不难做的。一个人久了,慢慢也就会了。”他说着,将茶几上另一支瓷盅拿起,用勺子舀了一点其中的酪浆,放进嘴里,“还不错,你尝尝。”
她也跟着舀了一匙,觉得味道好,便点了点头。
两人随后便坐在那张沙发上,各自用起了自己手里的杏仁酪。她怕气氛尴尬,就找来话题,和金焘年聊起天来,但聊到最后,话题还是不知不觉地绕回了想要向他表示的感谢上。她一直觉得他做得已经很多了,多向他道声感谢,是应该的。
“真的很谢谢你。这些日子一直给你添麻烦,你还给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金焘年摇了摇头:“你不用这么客气的。要是愿意,我可以一直给你做。”
只一瞬间,她就意识到自己又碰到了那条不该碰的红线。自从搬来之后,那条红线就总让她莫名其妙地给碰到。她没办法,这时只得迅速避开金焘年的目光,拿起茶几上的手机,佯作惊讶道,“呀,都这个时间了,我一会儿还有个视频会议,我先回屋了哈”,说完便逃也似地跑了,再次毫无新意地把金焘年扔在了身后。
金焘年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她甚至能够时常从他小心翼翼的目光里,读出那些被他压抑许久的依恋,但她却总觉得,在一切都还没开始前,自己有责任要把事情再想清楚一些。
她想起自己博士刚入学时,曾听过的一段流传于青年女学者之间的话,说如果你在博士阶段遇上了一个爱你的人,那么这个人将很可能陪你走完之后的人生道路;如果没有,你也完全有能力独自走完之后的路。
其实,早在本科阶段,她就已经是这么想的了。她能这么想,一半是因为她年幼时遭到遗弃的经历,一半则是因为她后来所接受的教育。她从未将建立某种性缘关系作为人生的必然选项,但她也十分清楚,这世上可能还有一人,也只有这个人,会是她的例外。
但是,金焘年之所以是一个例外,并不是因为他会改变她对自己人生的实践,而是因为她很清楚,她对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渴求。
在被现在的父母领养前,她从未拥有过一段持续稳定的感情。亲生父母的遗弃、福利院里教师的调动、小伙伴被领养后的离去,所有这些都让她在人生开启之初,就经历了太多的无常与分离。而这无常与分离在她心中所留下的伤痕,就只能由她在之后的人生中,尽力寻找方式去弥补。
而在那场命运舛错下的不告而别,就更是让金焘年成了她心中最大的遗憾。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弥补这一遗憾的机会,但毕竟这事不止关乎她一人,在有新的发展前,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再慎重些,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自从养父母搬去北京后,她就和他们保持着定期视频通话的习惯。她向来与父亲聊研究工作聊得多些,但眼下这件事,她更想同母亲讲讲。只不过,到了和家里通视频的日子,她把视频接通后,母亲脸上明显的憔悴,又让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妈,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视频另一端,瞿秋敏摸了摸自己的脸,避重就轻地说:“有吗?可能是我新买的灯打光不好,我今天还特意化了妆呢。”
养母的性子,她一向清楚。现在瞿秋敏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不对劲。她不禁神情肃然,压低声音,问瞿秋敏道:“妈,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可别瞒我。”
瞿秋敏听她这么说,愣了一下,思忖片刻后,还是将事情讲了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爸这两年心脏不太好,过些天准备去做个二尖瓣置换手术。主刀医生是你爸的朋友,心外专家,现在该安排的基本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事。”
“这还没什么事?!你等我,我这几天就回去。”
“你别回来。”瞿秋敏语速明显加快,“你这再过不了多久就论文答辩了,你回来干什么呀?”
“我来得及。”她解释着,“我下月中旬才答辩呢,这之前还有不少时间,回北京陪你和爸,不会耽误事的。”
“你这孩子!”瞿秋敏有些生气了,“答辩之前多花点时间准备不行是不是?非得想着几千公里来回跑?都跟你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回来,你给我乖乖在英国待着等着答辩不行是不是?!”
“这怎么不是大事了?!对我来说,你们就是大事。你是,爸也是!”
从小到大,她只要一执拗,就任谁也拦不住。瞿秋敏知道她的性子,斟酌片晌后,态度总算缓和下来。
“那这样吧。”她说,“等你爸手术时间定了,我再通知你。你就那几天回来,最多待上一星期就给我回去。你要清楚,你努力了这么多年,现在正是你学术生涯的关键点,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知道不知道?”
母亲的话,也让她冷静了不少。她此时望着视频里的瞿秋敏,尽管依然担心,但眼神已然温柔。
“那好吧。”她说,“我等你通知。在那之前,我也跟学院报备一下,尽量不让这件事影响太多。”
视频挂断后,凉夏依然觉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知道自己心情急躁,便准备去厨房里喝点水,缓解一下,却不料在经过客厅时,被金焘年叫住。
这是一个周末,金焘年不用到公司去,就一直待在客厅里,开着笔记本,看与工作有关的各类报表。自从搬来之后,凉夏就一直住在客厅旁边的客房里,因而刚刚那场发生在母女之间、言辞颇为激烈的对话,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知不觉就跟着担心起来。这时,他见凉夏魂不守舍地从房间里冲出来,便起身跟了过去,问她究竟。
“我爸病了,要做手术。我过几天得离开伦敦一阵子,回北京陪我爸妈去。”
“那我跟你去。”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不用了。”
“让我跟你去吧。”
“我都说不用了。”
“就当我求你了!”
金焘年的这句话,让凉夏听得既不解又惊讶。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一双眸子若有所思地向一侧看了看,跟着便向她投来了一个近乎祈求的眼神。
“算我求你了,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走了,我怕你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凉夏因为想着家里的事,一时半刻也没绕过弯来,就只对他笑了笑,开解道:“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我下个月还得回学校答辩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的声音突然放大,凉夏吓了一跳,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此时,落日的金色余晖正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大片大片地洒在金焘年身上。男人背光站着,夺目的光影冲淡了他的棱角,柔和了他的轮廓,让他看上去,忽然就有些单薄,有些脆弱。
还能有什么事,有什么事能让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可以把大大小小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男人,说出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来。还能有什么事呢?
凉夏望着金焘年,眼神愈渐清明。她终于意识到,是自己长期以来过度思考的坏习惯,让她在太久的时间里都犹豫不决,才日积月累地将他迫成这般。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还要将他自己再折磨上几回几番。意识到这些后,她走上前去,轻轻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在男人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知道。”她说。
然而,此时的金焘年望着凉夏,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没想过凉夏会吻他,也没想过她能意会那些被他说得乱七八糟的话。金色的光影下,他觉得凉夏好像变成了一座城,那里浩瀚又温暖,让他流落的灵魂,终于有了可以归去的地方。
他望着她的眼神里,还残存着太多的不敢相信,但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已诚实地一片湿红。
凉夏将他又抱紧了一些,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耳际,有些羞赧地说:“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后面的话你来说吧。”
他点了点头,让自己与她稍稍分开了一些,而后认真地说:“凉夏,你听好: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那天傍晚,金焘年将凉夏抱起,把她放在了自己书房里那张巨大的书桌上。
他细细密密地吻过她的额头、脸颊和双唇。当女孩环着他的胳膊稍稍向下用力时,他便心领神会地将吻送到她的耳垂和颈肩。
他的怀抱是炽热的。凉夏在他怀里被吻得眩晕了一阵又一阵,魂不附体一般,只得凭本能而行动。她渐渐曲起双腿,勾住金焘年的腰,将他又拉近一些,而后便隔着他的衣物,抵着他的坚硬,轻轻揉磨起自己来。金焘年感觉着她的柔软与温热,就更是心有灵犀般地将吻沿着她修长的颈子,一路经锁骨送了下去。
然而,当他来到女孩胸前时,他却感觉自己被推了推。他再次尝试,那力道便又加重了一些。他于是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凉夏。
“怎么了?”
凉夏在他怀里,有些难为情地皱了皱眉:“……说来也挺惭愧的。我之前在这方面一直是名理论型选手,最多就是自己研究研究,两个人,还真没什么经验……”
他倏地就笑了:“那是不能着急了,我们有时间,我们慢慢来。”
言语间,他又将凉夏抱得紧了些,而后俯下身,将一只手臂放在她脑后,给她枕着,把她放倒在了那张巨大的书桌上。
橘色的夕阳浇在他们身上,如焰似火,直到斜阳褪去,那火光也依然明亮。
那是来自两颗灵魂的光。即使前路漫长,未知之中也已然有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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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五章
国王十字车站里,人来人往。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士,在西大厅一层的购物区买完东西后,便上了二层,在那里的休息区点了一杯咖啡,坐了下来。
她看了看手机,时间是早上八点五十五分。这个时候,来二层购物休息的人还很少,她所在位置周围的桌椅也基本都是空空荡荡的。
九点整,和她约好见面的人出现在了休息区。那人虽然看见她,却没在她对面坐下,而是隔了几张桌子,在一个正对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时隔多年,来见她的人变化很大。他的头发长了,发梢微微卷着,饱满的额头也露了出来;他的皮肤也比以前好了,仔细看去,好像还白了一些;他更不必再穿那些皮衣和运动款式的服装了,一身做工考究的西装穿在身上,搭配衬衫和手工制作的皮鞋,已让他看上去体面得就像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有地位的男人。
隔着几张桌子,张怡君望着金焘年,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
手机响了,张怡君见金焘年戴上蓝牙耳机,自己也习惯性地戴上,然后按下接听键。
“我的东西呢?”她也不寒暄,上来就劈头盖脸。
“稍后会有人给你。”
“那就别耽误我时间了。拿完密钥,我还得去苏格兰开师父的实验室呢。”
金焘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中肯地对她说:“你听我一句,别做了。赤道的事已经结束很久了,你现在可以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了。”
张怡君冷冷地笑了笑:“想过的生活?你该不会真以为搞掉赤道,就能帮我们找回自由吧。”她带着几分嘲讽地点点头,“是,对你来说也许是。反正当年大陆那场交易,后来发现他也有份。现在他死了,你也算把父母的仇给报干净了,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越气,干脆从烟包里抽出一支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直到感觉自己冷静些了,才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小袁吗?师父在的时候,最疼你们两个。他让你们读书,又亲自教你们物理和经济。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过的?在你和小袁读书的时候,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她又吸了一口,从喉咙里滚出一股白烟,接着说:“你觉得我们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是你觉得,因为你至少还有过那样的生活,但我们没有,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了这个选项。”
她的声音里透着愤怒。将这些都说完后,她一字一顿道:“所以,金焘年,你根本没资格指责我。”
电话的另一端随即没了声音。金焘年既没有挂断电话,也没再说话,这让张怡君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时心里就搓了火。
这时,二楼的客流量开始增大。人们来到休息区喝咖啡吃东西,逐渐占满了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椅。张怡君躲在人群里,感受不到金焘年目光,心里便少了顾及。她实在看不惯如今这个云淡风轻的男人,便挑衅道:“说说吧,宋鞍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下决心搞定赤道的?那个女人吗?”
说完,她又加了一句:“长得倒还蛮漂亮的。”
电话里无人回应,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又过了一会儿,阴冷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你以为我在这里,是怎么拥有现在这一切的?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是一个人吧。”
金焘年顿了顿,继续道:“我之所以把密钥给你,是因为你要把赤道的研究数据交给你现在的老板。他所做的事对我们有利,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胡来。”
张怡君被他说得有些慌了,但男人的声音依然在继续。
“看看周围吧。你会明白的。”
她照他说的去做了,很快就发现这座车站里还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小袁是六处的人,原来是真的。你在为小袁工作?”
金焘年浅淡一笑:“我只是个中间人,偶尔合作罢了。”
话音刚落,一名陌生男子就出现在了张怡君面前,在将一个黑色匣子放到她的手边后,男子又很快离开了。
电话里,金焘年叹了口气,对张怡君说:“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从国王十字车站出来后,金焘年开车回了公司。来伦敦工作有段时间了,尽管他一直都在努力融入现在的圈子,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他还是无法完全专断。不仅不能,有时还不得不要与之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
他也曾遇到过不少从危险世界里成功隐退的人。他问他们要如何处理自己与过去的关系,问他们怎样才能不给身边人带来麻烦。那些人总是告诉他,你要做的无外乎两件事:变得强大和做对大多数人有利的事,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接受现实。
而那个现实就是,过去永远不会消失。一个人的过去就算处理得再干净,也不会真的消失。而你所能做的,就只有去接受这个事实,并想办法与自己的过去共度一生。
这几乎是所有隐退的人都接受了的事。但是,重逢之后,每当想起凉夏,他还是会因为自己的过去而倍感挣扎。他想带给她更多美好,可越是这样,他就越需要将自己的过去隐藏好;越想隐藏好,他就越会对自己感到失望。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落入深海的人。那个人一开始还想挣扎,以为只要挣扎就还有希望,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越挣扎,海水就将他淹没得越深时,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勇气,再不敢抱有希望。
但是,比起那个人,他知道自己又是幸运的。因为几乎每次当他想要放弃时,他都会被思念所救赎。那种思念就好像投入深海的光,总让他想再奋力一次,再试着去到那光所在的地方。
在公司忙了大半天后,他终于忍不住提早下了班,开车去了凉夏的住处。
傍晚时分,云朵被夕阳染成了金粉色。在离罗素���场不远的一条小街上,一小片鹅黄色的灯光,正在一间不大的公寓里静静亮着。
他把车停在了凉夏住处对面的街道上,而后就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眺望起那一小片光亮。
此时,夕阳落在人流、车流上的光影,影影绰绰。他望着那一小片光亮,只觉得它是那样切近,又是那样遥远,远得就好像它是一个任务,他需要去完成,却又总在完成它的路上。
他知道自己走神了。恍惚间,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个名叫宋鞍的男人,几年前对他说过的话。
“我看过你父母的资料。我对我们这个系统长期以来的问题感到惭愧,也对你父母的遭遇感到遗憾。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也能理解你心里的恨。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系统的问题,是不应该由你用自己的人生来买单的。它自有人为它舍生取义,而你却应该去过自己本来的人生。”
“你有没有想过,去过自己本来的人生?”
想过,但真的可以吗?他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时,眸子里就已经只剩下冷冽。
尽管张怡君所说的不足为信,但事关凉夏,他就不能掉以轻心。他再次看了看对面窗户里亮着的灯火,给自己手下拨了电话。
“带你的人过来,资料和位置我稍后发给你。”
“是那位吗?”
“是。”
“需要我随时向您报告她的去向和见过什么人吗?”
可能是误以为老板找自己,是因为怀疑女人不忠,那位手下在说起任务对象时,语气里多少带了些鄙夷。
金焘年听着,冷冷地笑了笑,而后阴沉着声音,不徐不疾地对手下说:“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我要你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护她,不是要你去跟踪她。你只要在她遇到,或可能遇到危险时向我报告即可。而如果你连自己要保护的对象都尊重不了的话,那我想你也不必再在我这里工作了。”
电话的另一端跟着便传来了道歉与恳求的声音。
电话挂断后,金焘年又看了看那栋小公寓的窗户。这些日子,凉夏一直都在准备毕业论文,以及之后的答辩。他不想打扰她,便准备离开,可还没等手闸拉开,手机就响了,是凉夏打来的。
“在干嘛?”她的声音柔软,话也说得很慢。
“在加班啊。”他若无其事地答着,却听到了对方的笑声。
“金焘年,”凉夏带着笑意对他说,“你该不会连谎都撒不好吧。你的车在我家楼下都停好久了。”
他顿时便觉得有些窘迫,连忙解释道:“你忙嘛。不想打扰你。”
“我还好。”凉夏顿了顿,“对了,你吃饭了没?”
“还没。”
“那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说完,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要不我去你家做吧。反正我也要吃,这样不耽误你工作。”
“不用,”凉夏接着说,“我都在家憋一天了,你来了,我刚好出去溜溜。附近新开了家粤菜馆,要不一起试试去?”
“好啊。”
“那你等我一下哈。”
没过多久,那条被夕阳染成金粉色的小街上,就多了一位红裙飘飘的女子。她踩着酒红色的细高跟,一面左右留意着往来车辆,一面向着街道对面一路小跑而来。
金焘年下了车,靠在车边迎她。他看着女孩身上的红裙随步履轻摆,就像清风吹起的玫瑰花瓣一般,不自觉地就笑了,仿佛这一天的压力都在这眼前的画卷中卸去一般。
当凉夏来到他前面时,他依然眉眼含笑,却还没等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眼前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了看他,眉心微蹙着问道:“我这……是不是看着不像去吃粤菜的?”
他噗地就笑了:“那吃法国菜吧。我有家认识的。”
那之后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金焘年忙于工作,凉夏继续写着自己的论文,而那些被金焘年安排去保护凉夏的人,则依然在暗中完成着他们的任务。只不过,对于凉夏的安全,金焘年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又过了几日,他收到了一条来自凉夏的微信。
“焘年,我有事想求你。看到微信,记得回我一下。江湖救急。”
他看着那条微信皱了皱眉,跟着退出程序,给凉夏拨了电话。
“喂?是焘年吗?”
电话里,凉夏的声音明显有些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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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四章
凉夏还是醉了。倒不都是醉,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赶另一篇要发刊的论文,睡眠不足,作息紊乱,本就有点低血糖,现在喝了酒,情况也就自然严重了。
她坐在吧台边,头晕气闷,便又要了一杯可乐和一块巧克力熔岩蛋糕,将这些全都入腹后,才总算觉得缓上一些了。金焘年原本联系好了自己的私人医生,奈何他怎么也拗不过一直在说不用的凉夏,便只好开车送她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人已经好多了。金焘年把凉夏扶进卧室,将她放倒在床上。凉夏一碰到熟悉的床被,就本能地窝了进去,等金焘年把被子给她盖好,就揪着被角,沉沉睡去。
见凉夏没什么事了,金焘年便准备离开,但就在转身要走时,他听到身后被窝里的女孩迷迷糊糊地对他说:“衣服洗好了,你记得拿走。”
他又回身看了看凉夏,见对方依然睡得香沉,安心之余,就也只好无奈地笑笑了。
“也不告诉我衣服放在哪了。”他小声念叨着,反而借此机会,动作轻缓地开始在凉夏的住所里转悠起来。
凉夏住的地方,是一套面积不大的小公寓。从玄关一进去,左边是开放式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再往里走,便是客厅。客厅的后面是卧室,卧室的对面则是书房。所有功能分区的面积都不大,但就是这么一套小小的公寓,却有着一间巨大的书房,以至于金焘年走进去时,他甚至感觉这间书房的面积,已经快要赶上他之前所去过的所有房间的总和了。
这间书房便是凉夏工作的地方,里面堆满了专著、期刊、资料,以及一些看上去相当有年头的旧物和文玩。金焘年随手拿过书桌上一本厚厚的专著,借着窗边的月光,翻开看了看。自凉夏睡去后,他就再没打开过这套公寓里的任何一盏灯,因而他此时翻着手里的专著,也并不能将那上面的内容看清楚,但有一样她的东西在手里,他就不知不觉感到安稳了许多。
夜色愈渐深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清冷又寂静,但金焘年漫步其中,感受着它的气息,却只觉得这里柔美又温情。
再次回到凉夏的卧室里时,他依然是一无所获的。他其实也并不想那么快就找到那两件衣服,以至于当他随手打开衣柜柜门,看到它们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是极为沮丧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两件衣服拿了出来,又找来购物袋把它们装好,将购物袋提在手里。
离开前,他又看了看熟睡中的凉夏,以及这间被她收拾得十分安逸的卧室。可就是这么一眼,他的脚步便又停了下来。
他此时所在位置的旁边,就是凉夏的梳妆台。梳妆台的上方挂着一块软木板,软木板上钉满了她拍的照片,有她和夏洛特的、她和朋友们的,也有她和养父母的,而在那些照片旁边,还有一个空旷的角落,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色风筝,静静地挂着。
那风筝也并不是什么真的风筝,而是一个手工制作的小模型。模型上面,代表风筝线的浅蓝色丝带的一端,紧紧地绑着风筝骨,另一端则无所依凭地垂在软木板的底部。金焘年看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了摸。
而就在他的指腹触碰之间,尘封的记忆也如开闸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和凉夏一起的年少时光,也想起了那些打打杀杀、暗无天日的日子。等到他的指尖从白色的风筝面,缓缓移动到浅蓝色的风筝线尾时,他感觉自己就好像被记忆淹没了一般,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凉夏翻了个身,好像说了什么。
“年年哥哥,你别走,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金焘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跳漏了一拍。他来到凉夏床边,俯下身去看她,却又在刹那间暗淡了所有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冀。
凉夏依然睡着,却睡得并不安稳。她像是做了一个关于儿时的梦,一直在梦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金焘年直起身子,他的目光空落落的,许久才从黑暗的虚空中缓缓移到自己身上。他垂眸看着自己,眉头蹙起,薄而结实的唇也跟着抿得更紧。
他如今看到了光所在的地方,但在黑暗里待久了,就算想去,他也觉得自己可能不配了。
深夜里,月光透过窗子,留下他孤落的身影。他立在原地,一双手紧紧攥着上衣的下摆,身子微微颤着,却只是哽咽,再没多发出一点声音。
他终究还是没有离开,而是地板上铺好被褥,在凉夏的卧室里将就了一晚。他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知道,如果这一晚他一个人回去了,那么之后他可能会难过上很久很久。
待在凉夏身边的确能让他好过一些,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待得太久。他这一晚睡在凉夏的卧室里,并没有经过凉夏的允许,他怕凉夏醒来时会感到被冒犯,便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凌晨四点刚过就起来了。
他收拾完被褥,整理好自己后,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离开。虽然快入夏了,但伦敦早上的气温依旧很低。他隐约记得凉夏有些胃寒,便轻手轻脚地来到厨房,准备给她做点暖胃的早餐。
厨房的储物柜里存着米,冰箱里放着刚买来的鸡胸、香菇、小葱和生姜,他就淘了米,打算给她煮一点粥。
生姜切末,香菇切片,都弄好后,就把它们放进砂锅里和粥一起煮。鸡肉剁碎是最好的,但他怕这样做会吵到凉夏,就另起了一支锅把鸡胸煮好,再用手一点点把煮好的鸡胸撕成鸡丝,拌进粥里。
开锅时洒葱花,再用盐和香油调味,粥就煮好了。他将盛着粥的砂锅端上餐桌,又将两块做好的滑蛋三明治用保鲜膜包好,装进盘里,放在砂锅旁边。等这些都弄好了,他就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他又看了看被自己放在餐桌旁椅子上的购物袋,想了想,还是拿走了。
他其实很想耍赖皮,想把衣服继续留在凉夏那里。可不知为什么,最近只要一想到凉夏,他就不敢造次,即便是像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他没来由但就是觉得难过的时候。
早上八点,凉夏醒了,彼时金焘年已经走了快两小时。
粥盛在砂锅里依然温热,只是旁边的三明治已经凉了。凉夏在看过那些早餐后,便将目光落在了它们旁边的一张字条上。
那是一张 A6 大小的白纸,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抱歉,昨天太晚了,我没回去,也没经你同意,真的很抱歉。早饭做好了,你记得吃。”
看过字条后,凉夏将它收了起来,给金焘年拨了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怎么了?”
“我知道。”凉夏话说得很快,语气却很温柔。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昨天没走。”凉夏继续说,“我半夜醒过一次,但那时你已经睡了,就没叫醒你,所以你不用跟我道歉的。”
电话的另一端,金焘年稍稍舒了口气,而后问凉夏:“我做了早饭,吃了没?”
“还没,我待会儿就去。”凉夏说完,又问他,“你昨天……是不是没休息好啊?”
“没有,没有没休息好。我没事。”
短短的一句话,凉夏便从中听出了一种极为微弱的抱怨和委屈。她不自觉地就笑了,开始认真思考起接下来的话。
“我是在想……”
她顿了顿,金焘年依然静静地听着。
“我是在想,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多出来走动走动。过几天有个展览,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陪我去看看。”
“好啊。”
只那么一瞬间,金焘年的声音就不再如先前那般暗淡。凉夏听着就笑了:“现在开心了?”
“当然开心了,能被你约。”
“那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的。”
“嗯。”
直到电话挂断,金焘年才意识到,原来只要凉夏的一句话,他的心就能涌起止不住的喜悦。这种感觉很特别,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他来了,便不必再离开;而即便离开,他也终将可以再回来。
只不过,快乐似乎总是那么短暂。就在金焘年结束与凉夏的通话后不久,他的另一部手机就响了。提示音来自安装在手机上的一个应用,一个早已停止开发、目前只保留了内测版本的手游。
金焘年不是什么游戏玩家,更不热衷于此,他之所以安装这个应用,是因为别的目的。
游戏界面此时显示另一玩家已经上线,左下角的私聊对话框里出现了一排文字。
“我下周到伦敦,具体时间地点再通知你。记得把东西给我。”
金焘年看着这排文字,神情迅速阴冷下来。
那是张怡君,他的前同事,赤道的另一名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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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三章
首展日那天发生的事,很快就得到了解决。那个企图对凉夏不轨的艺术家,不仅自行退出了正在与凉夏和夏洛特合作的项目,还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公开发表了致凉夏的道歉信。
对于这个结果,凉夏多少是有些意外的。她那日遭到骚扰后,既没有验伤,也没有报警。这种情况下,即便诉诸法律,她都是很难拿出证据的。但那个男人如今却公开道歉,自毁声誉,这很难不让她觉得有些奇怪,想知道其中原委。
在上完定期的论文指导课后,她向夏洛特讲述了自己的疑惑。夏洛特听着,嘴角只是轻轻上扬,仿佛对面女孩所有的反应都在她意料之中一样。
“是金先生。”她说,“在处理那件事的时候,他帮了我不少忙。”
凉夏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这件事,她能想像其中还有事,但这背后运作的人是金焘年,她就很难不感到有些心情复杂。倒是夏洛特,这时却像个过来人似地笑了。
“我认识金先生有段时间了。”她说,“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格拉斯哥的一家福利院里。他当时住在苏格兰,每周都会去那里作志愿者。我因为常去苏格兰看朋友,也热衷慈善事业,就这么认识了他。后来也断断续续听他说过一些自己的事。不过,你的事,我的确是最近才知道的。”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而后感慨道:“现在想来,他那时在苏格兰,可能就是为了找你。他虽然没跟我说过这些,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找你找了很多年了。”
凉夏听着,只觉得心头发紧。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了许多细碎的画面,那是她儿时在福利院里与少年度过的时光。想起这些,她下���识地就问了问夏洛特:“那他现在还去福利院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资助与孤儿有关的救助项目。”
凉夏在这些话里陷入了思索。自首展日那天算起,她与金焘年重逢才不过十几日,但在那之前的十几年里,他经历了什么,又成为了一个怎样的人,她几乎一无所知。理智告诉她要冷静,要审慎,但少年在她年少时所给予她的陪伴,又让她实在难以忘记,也因此当他再次出现时,很难不对他多一些牵挂。
他曾是她被领养前最灰暗日子里唯一的色彩,但生活的无常却一再敬告她,时过境迁,她已不适合再多惦念。
她千思万绪,却又在这时听到了夏洛特的声音。
“凉,我想告诉你,人生是非常短暂的。我们中很多人都习惯了既定的轨道,不愿被打扰,却也因此错过了许多。我将这些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从生活中去寻找答案,去看一看一些人或事是否值得你的人生去交织。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遗憾。”
她随后提醒凉夏:“金先生这次帮了我们不少忙,就算不是出于友谊,而是礼貌,你也该稍微郑重地向他表示一下感谢。”
凉夏依然若有所思,但还是答应了夏洛特。
从夏洛特的办公室里出来时,外面的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色。与前段时间相比,伦敦这些日子干燥了许多。雨水少了,夏天也就不远了。
这是凉夏博士生涯中最后一个夏天。她的博后申请基本已经获得批准,如果顺利的话,暑假结束后,她就会以研究员的身份继续留在艺术史系,与夏洛特一同工作。只不过,现在这一切是否能够实现,就要看她的博士论文,以及之后的答辩了。
离开教学楼后,她本打算步行回家,按照夏洛特的指导继续修改论文的,但她没这么做。夏洛特的话依然在她脑海中回荡,她不知不觉就在主楼前的广场上踱起步来,跟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在广场上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给远在开罗的方一凡发了两条长长的微信。
此时的开罗,刚刚入夜,她想着方一凡平日的作息,估摸着她应该能看到自己的信息。果不其然,两条微信发出去不久,方一凡就把回复发了回来,还是语音的。
“我觉得你导师说得对。”方一凡说,“这事你光靠想是不行的。这个人,你对他没感情也就罢了,可要是有感情,那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这人又值不值得交,你都得弄清楚。这中间产生一定接触也是难免的。从你前面说的来看,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恶意。他可能有些手段,但他对你应该没有恶意。你可以考虑再多了解了解他,注意安全就是了。”
方一凡说话一向谨慎。凉夏听完回复后,又思忖了许久,直到觉得自己想清楚些了,才又给金焘年发了微信。
“最近有时间吗?我想把衣服还给你。如果你还能再抽些时间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我请,就当是答谢了。”
她本想着金焘年可能很忙,就算抽得出时间,也需要提前安排,却没想到微信刚发出去,回复就发了回来。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这反应有些超出她的预期了,她赶忙解释道:“你不用现在就来,最近一两周哪天有时间,你告诉我就好。”
但是,很快地,新的一条又发了过来:“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凉夏叹了口气,还是将自己的位置发了过去,对话框里紧接着又是一条:“在那里等我,二十分钟,等我。”
等待的时光并不漫长。她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看了一阵子手头上的资料,再抬起头时,就已对上了金焘年微微带笑的眼眸。
这晚,金焘年穿得很简单,一件稍微厚实些的黑色长袖针织衫,搭配一条深灰色斜纹棉布裤子。本就好看的颈子,在针织衫的尖领口外面露着,衬着织物的黑色,就显得线条格外柔和。他也因此看起来柔软了许多。
只不过,鞋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考究。她看着就有点想笑,知道他这么穿,是为了去有着装要求的餐馆时不会出问题,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们先是去了她住处附近的中餐馆吃晚餐,之后金焘年便带她去了一间他常去的酒吧,在那里点了几杯酒侍最拿手的调酒。
这间酒吧外面,种着一株桃树,眼下这个时节已是繁花枝满,偶尔晚风拂过,花瓣便如雨下般簇簇飘落。此时,夜色渐浓,花香四溢,美景如卷,但凉夏坐在吧台边,透过窗子看着,却只觉得思绪万千。
之前在中餐馆吃饭时,她讲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虽然那些事,与她之前向金焘年述讲的,没有太大差别,但回想起其中细节,她又不得不将那些尘封的伤痛再次体味一遍。而那些伤痛一旦从心底被剜出来,就总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上大学后,我就断断续续看过不少关于孤儿的论文。”她自顾自地说,“看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幸运。我没有被领养家庭当作童养媳来抚养,也没在领养后被转卖到其他什么地方,而是有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就真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又感激,又后怕,又觉得幸运。”
听凉夏如此平静地说着这些话,金焘年的心里已隐隐有些发疼。那些凉夏在论文中所读到的事,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见到过。每每历见有女童遭此命运,他都会有些害怕,怕凉夏也是如此。他在这方面,其实有很多见闻和想法可与她分享,但这话他却接不上,因为他怕凉夏会因此问他更多的问题,问起他的过去。
然而,就算他不接,凉夏也还是问了。就在他沉默的功夫,凉夏收起了那些情绪,把话茬抛给了他:“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上次说遇到了一个师父,然后就跟着他全世界到处跑。你后来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话音渐落时,女孩将目光投向了他。他看了,便知道她是认真的,因为在那目光里,他看到了一种谨慎和一种审视。
他想了想,对凉夏说:“其实也没什么。你被领养后不久,我父母就去世了,是交通意外。我后来被带到亲戚家,在那里住了一年,本是打算继续上学的,却在那时遇到了我师父。师父是一位物理学家,也是一名商人。我之后就跟着他去了香港,在那里念完了书,后来又随他去了韩国、日本、东南亚,再后来就世界各地到处跑了。前些年,师父去世,我就来了英国,在这里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受了他们不少照顾。”
说这些话时,金焘年的声音悠悠的。那些被他说过的话,就好像燃烬的烟灰,还没落地,就被风吹散了。直到把话说完,他也没去看凉夏。他知道凉夏会因为他前面说过的话而担心他,会将他现在的痛苦理解为是回忆所勾起的。但他知道,他痛苦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对自己的失望。他终究还是撒了谎,他终究没有勇气向凉夏讲述自己真实的过去。
他一直都明白,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后来那副样子的。他也曾有过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严格的父亲和一个温柔的母亲。他的父亲是军工界有名的工程师,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他们一家人之所以搬去渭州,也是因为父亲要在那里参与一项机密技术的研发。只不过,没人想到的是,主导技术研发的总工程师,背地里将技术卖给了国外买家。父亲在得知此事后,立即向上级部门进行了报告,不成想上面的确派来了调查组,但调查组的组长和总工程师却是一伙的,他们向国外买家借了人,计划将他一家人都做掉。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傍晚他回家时的情景,小区里里外外都是人,民警来了,消防来了,急救也来了,可最后从楼上抬下来的,却只有两支等身长的黑色塑胶袋。录口供时,他被问了很多问题,但他只是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而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是十分简单的,简单到它几乎没有任何特别可言:他之所以活了下来,不过是因为他常去的那间福利院离家很远;他那天照常去了,被派去的人没找到他,办完事就离开了。
冥冥之中,好像很多事都自有安排。他去参加志愿服务是母亲鼓励的,而能在同一间福利院里做上那么久,是因为遇到了凉夏。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她。
“爸妈出事那天,我照常去了福利院。前一周我去的时候,没看到你,以为你有什么事出去了,就打算那周过去再看看。可去了才知道,你已经被领养了。等那天我到家,就接到通知,说我爸妈出事了。”
讲到这里,他有些费力地呼出一口气,而后接着说:“就是这样,我在一天之内失去了所有在乎的人。可能是想给自己留点念想,我对自己说,我已经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但有生之年,我或许还能再见到你。”
话音渐落时,他看向了凉夏,却又很快垂下眼眸,低下头去。他内心是痛苦的,他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了。但是,这时,女孩却从高脚椅上下来,来到他身旁,在他再次看向她时,紧紧抱住了他。
女孩在他耳边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找到我了,以后就不会再弄丢了。”
那声音柔软而坚定。就在抱住金焘年的那一刻,凉夏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找到了一样比审慎和怀疑更为重要的东西。那是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正在告诉她,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沉浸在那温热的怀抱里,金焘年渐渐放松了自己。他回抱着凉夏,轻轻闭上了眼睛。这样的时候,他其实也说不清,凉夏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但他觉得够了。这样的时候,就算凉夏当他是一只流浪多年的小狗,想要捡回来安抚,他也觉得够了。
伦敦暮春的夜晚,风清月明,万籁寂静。他在这温柔的夜里,被凉夏紧紧抱着,就只愿这拥抱能再长一点,再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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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二章
金焘年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人动过武了,但这不代表他并不熟练。就在男人企图对凉夏不轨时,他下了车,快步走了过去,一把便将那男人从凉夏身上拉开。那男人金发碧眼,衣着考究,本应是个很体面的样子,却在这时连伪装都不屑了,见金焘年要坏他好事,作势就想打回去,可拳头还没出完,就被金焘年一拳揍在了地上。
经历了这一切,凉夏已经吓坏了。她此时立在墙角,身上的大衣被扔在地上,原本单薄的露背晚礼服一侧的肩带也被弄断了,她只得死死地抓着断开的肩带,将它们固定在原先的位置上,以保留自己最后一点体面。早春的晚风寒凉刺骨,她靠在冰冷的墙角,已经止不住地在瑟缩发抖。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发烧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什么,就只觉得全身无力,眼前发黑,好像再也站不住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却没想到跌��了那个温热的怀抱。金焘年抱住了她,而后便把自己的西服外套脱下,给她披上。她昏昏沉沉的,只觉得金焘年又将她横抱起来,放进车里。车子开了,她被带去了一个她住所以外的地方。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凉夏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床的另一边,是她的那件黑色驼绒大衣。
她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掀开被子的一角看了看。在看到那件断了肩带的晚礼服,依然穿在自己身上时,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跟着裹紧被子坐起来,向四周看去。
床头桌上的小台灯是亮着的。淡黄色微光下,金焘年正抱着一团毛毯,坐在地上,倚着床沿睡着。他洗了澡,换了一件灰色 T 恤衫和一条松软的居家裤。许是感觉到什么,他在凉夏的目光里,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他醒来后这样问凉夏,凉夏点了点头。
“那把衣服换了吧。”他边说边起身,将一件提前准备好的白色T恤衫递给凉夏,之后便背身在床尾坐下,直到感觉凉夏衣服换到没什么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去。
换完衣服,凉夏觉得清爽多了,但身体依旧疲乏。她再次窝进被子里,却不料这时金焘年已经凑了上来。
他并没有对凉夏做什么,就只是坐得离她近了一点,稍俯下身,轻声说:“把药吃了吧。刚才你一直昏睡着,我没法喂给你。不吃药的话,你的烧退不下去的。”
听他这么说,凉夏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一只胳膊撑着床面,准备坐起来。许是见她动作太过费力,金焘年将她扶起,跟着坐到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准备喂药给她吃。
之前在画廊外的经历,让凉夏心有余悸。此时,她正不得已地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难免让她有些抗拒。几乎下意识地,她对金焘年说:“我没事,你别这么抱着我了。”
“抱着你怎么了?”金焘年没懂她的意思,“小时候你生病,我不也这么抱着你。”
“那是小时候,我长大了。”凉夏强调道,“你也长大了。”
这话说完,凉夏就后悔了。现在这情形,无论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自己如此拒绝,都很可能会激怒他。
但是,金焘年却只是在她说话的时候,身子稍微顿了一下。他用鼻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便起身与凉夏拉开距离,跟着又将一只枕头垫在她身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把药吃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药和水杯放到凉夏手里,“吃完药再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外面,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叫我。”
这一晚,凉夏睡得很好,等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觉得身上舒服多了,烧也退了,便下了床,准备到房间外面看一看。
这是一栋面积高达数百平米的超大平层公寓。公寓的装修简洁考究,窗外的景色则提示着人们它所在的位置——伦敦市内距离金融城不远的一块寸土寸金的地方。
这栋公寓的北面有两间独立卫浴的客房,中间是玄关、客厅、开放式厨房及餐厅,南面则是主人生活的地方,其中包括了卧室、卫生间、衣帽间、起居室及书房。凉夏在看过一圈后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睡着的不是别处,正是公寓主人金焘年的卧室。
只是,和她想的不一样的是,她昨晚睡在金焘年的卧室里,但金焘年却并没有搬去北面的客房里睡,而是一整晚都将就在了与卧室仅一墙之隔的起居室的沙发上。
此时,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正洒在那张沙发上,洒在他的脸上。玻璃上的树影、室内的陈设,以及沙发上正睡着的人,在这光影的晕染下,仿佛构成了一副静谧的水彩画。凉夏看着,不知不觉就出了神。像是在欣赏艺术品一样,她在沙发旁慢慢蹲下,仔细打量起那沙发上男人的眉眼。
沉睡中的金焘年,五官舒展自然,好像卸去了所有的防备。他的胡茬很淡,淡淡的胡茬下面,双唇轻轻抿着,神情就好像他年少时那般。凉夏看着,愈发地入了神。
而就在她还沉浸在这静谧中时,沙发上的男人微微动了动眼睑,缓缓睁开了眼。只一瞬间,两人交换的眼波里,就好像多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流转。凉夏本能地多了些安全感,继续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地望着金焘年。
下一秒,男人的手掌就抚上了她的额头。金焘年试了试她的体温,见她不烧了,才放心地坐起来,也让凉夏坐到了沙发上。
两人而后就这样并排地坐着,安静得就好像谁都不愿打破这清晨的静谧一般。半晌,还是凉夏先开了口。
“抱歉啊。昨天是我态度不好,有点自我保护过度了。”
金焘年垂眸摇了摇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些自我保护意识是应该的。”
话音刚落,凉夏的眼睛就红了。她想起之前的事,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可她又很快拭去了那些泪水,沉声对金焘年说:“昨晚的事,谢谢你。”
金焘年再次摇了摇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要是愿意,可以告诉我他是谁。我或许能帮到你。”
“不用了。”凉夏的声音逐渐淡然,“那个人是我和夏洛特正在做的另一个项目的合作艺术家。这事我会和夏洛特说清楚,她会出面解决的。”
原本凉夏高烧初愈,金焘年想多留她休息一下,可话还没说出口,凉夏的手机就响了。最近这两年,凉夏一直在撰写自己的博士论文。因为要查一份资料,她上个月向保存那份资料的档案馆提交了申请,这会儿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告诉她,资料已经准备好,她可以借阅了。
这是一份十分来之不易的资料,她现在必须得去。
“要不我送你吧。”金焘年这时对凉夏说,“至少让我先送你回家,等你收拾好了,再看需不需要我陪你去拿东西。”
凉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就答应了。
出门前,金焘年又给她找了一条尺码稍小一些的黑色运动裤。尽管这条裤子穿在凉夏身上依然显得有些宽松,但搭配着她昨晚踩的那双黑色细高跟,倒也算不上违和。她上身穿着的,依然是金焘年昨晚给她的那件白色T恤衫,但整个人裹在黑色驼绒大衣里,也已经再看不出什么。
唯独那件断了肩带的晚礼服,金焘年陪她收拾东西时,将它拾起,递到她眼前。她看了一眼,就拎起它,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出门后,他们先从地库取了车,而后便往东北方向去了。
回家路上,凉夏看着车窗外熟悉的街景,才意识到他们原来住得那么近。她甚至开始想象,在她来伦敦后的这些年里,是否在某一条街上、某一间店铺里,他们曾彼此错过;是否在某一分钟、某一个瞬间里,他们曾望向彼此穿梭于其中的人群。
这样想着,她转头看向正在开车的金焘年。她心里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她想问他,他是怎么认识夏洛特的;自己是夏洛特的学生这件事,是夏洛特告诉他的,还是他早就知道;过去的事,他还记得多少;那些陈年的过往,对他来说还重不重要。可所有这些,她都没问出口。
阔别十多年后突然出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和这个男人维持怎样一种关系。
车子经过罗素公园,再往前走没多远,就到了凉夏住的地方。
停好车后,金焘年和凉夏一起下了车。他们来到凉夏住处楼下,在那里停了下来。金焘年问她:“要我在这里等你吗?我可以等你下来,再陪你去取东西。”
凉夏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你也忙了一晚上了,需要休息。送我到这里可以了,后面的事,我自己能行。”
“你确定?”
“确定。”
金焘年轻轻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凉夏:“那留个联系方式吧。”
凉夏接过手机,看到桌面上他下载的微信后,眉眼不自觉地多了些暖意。她随后打开通话界面,在那上面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给自己打了回去。
“这是我的手机号。”她将手机交还给金焘年,“以后你发信息打电话给我都可以,等你微信注册好了,也可以通过这个号搜到我。”
“好。”金焘年说,“那你现在也有我的了。有什么事,打给我。”
“嗯。”
话说完后,金焘年���准备离开了,但他转身刚要走,却又被凉夏叫住。
他回身看向凉夏,便听女孩对他说:“谢谢你。昨晚的事,谢谢你。”
他再次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这么谢我的。你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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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她
第一章
那是一个夏天。天阴阴的,河堤边的芦苇被风吹得向一边倒去。一支风筝放飞在天空,却突然断了线,白色的风筝面在风中起起落落,渐渐飘远。
放风筝的小女孩,在风筝完全失去控制前,用尽全力地收过线,可最终线还是断了。见风筝飘远,她内疚地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孩,但男孩看上去却并没有那么在意。他向着风筝飘远的地方望了望,而后便来到女孩身边。
“对不起,年年哥哥。”
男孩听女孩这么说,俯下身来,轻声道:“没事的,夏夏不用难过,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你做一支。”
天色渐晚,男孩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便拉起女孩的手,准备带她回去。他有些着急,怕回去晚了,女孩会被福利院里的老师责骂,却不料没走多久,女孩就突然停了下来,她的手握着他的,将他紧紧拉住。
“年年哥哥……”
女孩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男孩却没有多作留意。他那时只顾着早些回去,却没想到这样一个疏忽,竟最终让许多事情,都像那断线风筝一般,就此断开错过。
希思罗机场外面的空地上,有人在放风筝。那风筝飞得很高,在英国春日清晨的寒风里,与阳光缠缠绕绕。凉夏看着那风筝出了一会儿神后,就收住心思,开始帮方一凡把行李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搬到手推车上去。
等搬完行李,方一凡来到凉夏跟前,帮她把脖子上的毛呢围巾又紧了紧:“行了,小夏,之后办手续值机什么的我自己能行,你就别跟着了。下午不还有展览开幕式嘛,赶紧回去吧。”
凉夏虽然不舍,但还是答应了:“那行,师姐,我先回去。等你到了开罗,记得发个微信给我,省得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还有啊,我要是遇上什么事,在微信上找你,你可也一定要回,不然我这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看着凉夏微蹙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方一凡总是心软,她拍了拍凉夏的肩膀,安慰道:“行啦,师姐都答应你。倒是你,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
“知道啦。会照顾好自己的。”凉夏这样答着,见方一凡总算放下心来,便催促她赶紧去办登机手续,跟着目送她走进了机场大厅。
从希思罗机场开车回伦敦的路上,路况倒都还好,只是进了��城之后就有些不好走了。车子开进威敏区后,凉夏收到自己导师夏洛特·林伯的信息,提醒她早点到现场作准备。今天是她独立策划的第一个艺术展的开幕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的。
快过桥时,路上开始堵车。凉夏趁这功夫回复夏洛特,说自己马上就到,顺便也解释了一下自己上午的情况,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夏洛特的回复。
“一凡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学生。当初你们在圣安德鲁斯,跟着我的大学同学学习艺术史本科课程的时候,我就见过她几次。我本以为她会继续在艺术史领域进行研究的,却没有想到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人类学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真心祝福她。”紧跟着又是一条,“不说这些了,凉,你尽早过来,我有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稍后想介绍你认识。”
车子随后一路走走停停,跨过泰晤士河,穿过南岸的兰贝斯区,最后来到位于萨瑟克区的白立方画廊,在它旁边的停车场里停了下来。凉夏停好车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长长舒了口气。此时,画廊的工作人员还在为展览做最后调整,她一进去,就在展览志愿者的指引下,来到休息室化妆更衣,为稍后的开幕式致辞作准备。
这是一场由凉夏独立策划的当代艺术展。展览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亚洲艺术留学奖学金的设立筹募资金,因而参展艺术家也大多是英国知名艺术院校的优秀亚洲毕业生,以及圈内小有名气的亚裔艺术家,而来宾当中则不乏对艺术相关的慈善事业颇感兴趣的亚裔企业主。
致辞中,凉夏从跨文化教育的重要性及教育公平性角度出发,表达了希望通过奖学金的设立,帮助更多极具艺术天赋,却缺少雄厚资金支持的亚洲学生,获得重要成长机遇的意愿。致辞平实洗练,价值观普世,获得了不少在场嘉宾的认同。
一阵掌声过后,凉夏心中涌起了小小的满足感,不自觉地就笑了。但那笑容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她往台下看去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缕熟悉的目光,可等她再看去时,那目光便又消失了,直到她致辞结束,走下台后都再没有出现。
恍惚间,她想起了早上在机场看到的风筝。那个放风筝的人技术很好,风筝飞得很高,却没有断线。
开幕式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对于首展日应邀前来的嘉宾来说,都更像是用来社交的。对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而言,伦敦都更类似于一个由无数圈子所构成的社交集合。在这些圈子里,各行各业的消息传得飞快,人们聚在一起八卦着别人,也在别的聚会上被人八卦着。
一位女士此时将目光投向夏洛特身后,正跟随她向画廊深处走去的亚裔男子。那名男子留着微微有些卷曲的中长短发,蓄着胡茬,乍看上去有那么一点颓废,但其举止谦和,身形优雅,一席灰色格纹细羊毛西装穿在身上,细看下去又精致考究到了一个极致。女士看着好奇,便向周围人打听:“有人注意到夏洛特身后的那个人吗?他是谁?”
一位中年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说那位吗?那位就是金融城这两年的红人。据说影响力还不小呢。我上次去小黄瓜上面吃饭,看到他和财长一起。”
“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谁知道。”男人笑了笑,“可能是信了夏洛特什么鬼话才来的。你也知道,在金融城工作的,说自己热爱艺术品收藏,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一群人很快就聊起了那位金融城新贵。此时,身在不远处的凉夏被夏洛特叫住。夏洛特随后向身侧一让,那名先前跟在她身后的男子,就被她让到了凉夏面前。
“请允许我向二位介绍。”夏洛特说,“这位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位非常重要的朋友,金与雷德菲尔德投资公司的创始人,金焘年先生。而这位就是我的学生,UCL 艺术史专业博士候选人,此次展览的策展人,凉夏女士。”
作这番介绍时,凉夏起初还不大在意,但等她听清对方姓名,看清对方眉眼后,就只觉得脑海瞬间便嗡嗡作响,耳边仿佛又再次响起了十多年前那个夏天的风声与蝉鸣。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但对方看上去却并没有那么惊讶。金焘年此时投向她的目光灼然而深沉,那目光中仿佛流转着千般情绪,却都没有表达。男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只是望着她,将所有那些未曾表达的,都化作了一个像极了他年少时的微笑,尽数回给了凉夏。
凉夏不自觉地就笑了。
夏洛特站在一旁,不解地问:“你们难道曾经见过?”
“我们见过吗?”凉夏笑着问金焘年。
“你说呢?”金焘年笑着回答。
只不过,相见之后的情形并不若金焘年所想的那样。凉夏实在太忙了,有太多事要谈,太多人要见,就只在聊天时,简短地讲述了一下自己之后的经历,就匆忙处理起了别的应酬。
“那天我们分开后不久,我就被现在的父母领养了。”凉夏聊天时说,“我父亲是一名外交官,母亲是一名记者。被领养后,我就从渭州搬到了北京,之后又跟着父母搬去了苏格兰。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这几年来伦敦这边读博,就总算是过得还挺好的。”
说这些话时,凉夏多少有些伤感,但她很快收起了那些情绪,将话茬抛给了金焘年:“你呢?你怎么样?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也过得不错吧。”
被这么问,金焘年的笑容里浮起一丝苦涩,但他又迅速掩饰掉了那份苦楚,语气不免有些轻佻地说:“还不错,遇到了个神通广大的师父,后来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就有了现在这一切。”
凉夏听着,将信将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加个微信吧。”
“微信?”
“没用过?”凉夏见他这样子,拿出手机,示意他如何下载,“我现在认识华人都在用,你先下,我先忙,一会儿回来加你。”
然而,直到展览结束,画廊打烊,凉夏都再没出现过。微信在手机里下好却并没有被打开,金焘年不想用,想等凉夏来了再教他。他想,凉夏可能是太忙了,可能半截被什么人拉去了其他地方应酬,他现在已经有办法联系她了,他最好还是先离开。
助手开车在画廊外面等他,他上车后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回去”,助手就心知肚明他要回住处,他很少称那里为“家”。
车子从白立方出来后,原本走得顺畅,但在经过画廊后面的街道时,却被金焘年叫停下来。
在那条后街上,凉夏正穿着开幕式时的晚礼服,披着一件黑色驼绒大衣,在和一个男人纠缠。金焘年将车窗落下,远远望着,不禁有些危险地眯起了眼。下一秒,男人就将凉夏逼到了墙角,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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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esremainingyear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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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天君也曾历劫
宸汐缘同人
这日,十三和花烟正在扶云殿中打扫。等殿中大部分屋宇都被整理得差不多了,而神尊又在正殿议事尚未归来,两人便拿出茶点,坐在偏殿前的回廊下,稍事休息起来。
花烟喝了会儿茶,问十三道:“你说,灵汐下凡渡劫,一回来就成了上神,可我这也算是在下面走过一遭的,怎么回来之后功力就不见涨呀。”
十三看了看花烟,道:“你跟她是一回事吗?人家灵汐是下凡渡劫,你是投胎到了凡间,又修习回了仙班,前些日子才刚找回前世记忆,能跟人家一样吗?”
“那倒也是。”花烟叹了口气,“可真羡慕灵汐呀,我也想像她那样,下凡历个劫,回来之后就修为大涨。”
“谁说不是呢。”十三随口附和着,可转念一想,又对花烟说,“不过呢,这下凡历劫虽说很好,但也挺危险的。我之前就听司命说过,说这数十万年来,死于历劫的神仙,可比死于魔族的多多了。虽说我也想试试,可要真让我走这么一遭,我还指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
“也是。”花烟跟着道,“说到底啊,这机缘造化求之不得,咱们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她们随后又喝了会儿茶,吃了几块点心。这时,有风拂过扶云殿,正殿前的竹风铃被吹得轻轻摇曳,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桃花飒飒,整座大殿反而更安静了。
花烟倚着栏杆,望着那竹风铃,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来了精神,问十三道:“我听说,这下过凡、历过劫的神仙,大多都有些凡间轶事,你说咱们神尊是不是也有?”
“神尊?”十三挑眉看了看她,“咱们神尊都没历过劫,两万两千岁就直接飞升上神了好不好。”她说到这里,忽又想起了什么,“……不对,他好像还真历过劫。云风上神以前说过,说神尊年少时曾下过一次凡间,但没去多久就回来了,之后才飞升的上神。”
花烟一听,来了兴致,“那你快说说,神尊在凡间都经历了什么?”
十三撇了撇嘴,“这我哪儿知道。别说我了,云风上神都不知道。神尊当年历劫时,年纪还小,加上在下界受到的打击太大,回来之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后来好不容易想起来了,但别人再问他,他也再没说过什么。”
“这样啊。”花烟惋惜之余,兴致也淡了下去。
不过,这时,十三倒是来了精神。她左右看了看,又往花烟处凑近了一些,小声对她说:“神尊在凡间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一位的。”
“谁啊?”花烟好奇地问。
十三没有直接回答花烟的问题,而是转头朝天宫正殿的方向望了望,又颇为兴奋地看向花烟。
花烟的眼睛立时就睁大了。
十三开始跃跃欲试,她喝了口茶,理了理思绪,就这样讲起了故事。
“要说这件事,我也是听百善仙君说的。说那位当年下凡,去的不是大岳国,而是另一个凡间。他在那里成为了一名牧师,一连渡了三劫,回来之后就得了大智慧,连之前在朝堂上遇到的困境都很快给解决了。”
花烟听着,有些不懂了,“牧……牧师,那是什么呀?”
“哎呀,就是凡间给人传播信仰的。跟大岳国的道士和尚差不多吧。”
十三解释完,接着说:“听百善仙君说,那位所历三劫之中有一劫,影响颇为深远。据说那位成为牧师之后,本来是要帮助一位少年的。那位少年的姐姐曾与他约好时间,希望他能见上少年一面,与他聊聊,开导开导。可到了约定之日,他却只见到了少年的姐姐。少年没有赴约,他等了一阵子没等到,也就没有再等了。当天晚上,少年的姐姐就接到通报,说少年犯了事,当街杀了人。少年的姐姐跟着就去了衙门,而那位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则感到懊悔不已。”
花烟听着,有些不懂了,问十三道:“可那位懊悔什么呀?又不是他的错。”
“那位之所以懊悔,”十三接着道,“是因为少年的姐姐一直跟着他修习,很早就同他说过自己弟弟的事。他那时虽然听得认真,也帮着想过办法,却终究什么也没做。他后来才意识到,少年的姐姐性格本就内向,可能跟他说那些事的时候,心里本来想着的,就是希望他能帮忙,但因为性格原因,一直拖到了最后才说出口。那位那时就在想,要是他能早点意识��这些,他或许就能早点去见那少年,要是早点见到的话,后来的事可能就不一样了。”
十三顿了顿,又道:“反正听百善仙君说,那位回来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历劫归来后,六界上下,各项事务,便都在那位的督导下有了特别完备的章程。但凡棘手问题,那位也都介入得特别早。就说上次神尊为救灵汐偷换神农鼎的事吧,他也是一早就知道,护得可紧了。”
听到这里,花烟不禁感叹,“要这么说,那位也真是够厉害的了。这么一件事,若换作别人,撇清干系都还来不及呢,怎还可能从中领悟出道理来?可要是领悟不出道理,那这渡劫岂不就失败了?”
“可不就是嘛。”十三道,“当时我听了,也觉得那位特别厉害。”
这时的天宫正殿上,九宸议完事后,正准备离开,可等他行完礼,转身要走,却见天君也跟了上来。他随即又是躬身一揖,问道:“天君可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嘱咐臣?”
天君见他如此,便笑了笑,说:“并无他事,本君只是见这夕阳尚好,想与你一同往正殿外面走走,顺道看看风景。”
两人于是便往殿外走去。
来到殿外的平台处,再向前走一点,便可见灵汐已带着念儿等在石阶下面的那一层平台上。念儿又长高了一些,见天君与爹爹一道出来,便很自觉地与母亲一起向天君行了礼。九宸看着站在下面的母女,下意识地就往前多走了半步,等回过神来时,他又回头看了看天君,嘴微微地抿了抿。
天君见他这样就笑了,“赶紧回去吧。”
话音刚落,眼前的战神就行了礼,他随即化缕青烟,瞬间便出现在了母女身边。
一家人其后便迎着夕阳,向天宫深处缓缓走去。正殿外面,天君并没有离开,他远远望着这渐行渐远的一家人,眉眼里带着暖意,却又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
这时,百善仙君从正殿里走了出来,在见到天君后,他将一支折子交给了天君。
天君接过折子,只看了一眼那折封上奏事仙官的名号,便问百善:“可是有结果了?”
百善恭谨一揖,“启禀天君,已有结果。”
他随后道:“战神此次归来,与魔并无干系。天君与臣等之前在其身上所看到的异象,皆由其杀孽深重,神魂受损所致。这一点可与普化仙君利用搜神之术,在战神神识中所看到的相互佐证。战神当年被封于幽冥门后,的确是动了舍生取义的念头,才入的混元之境。此后三百余年,他便于魔界之内大杀四方,及至神形混沌,仍斩魔不歇,最后是魔界内的怨灵为保一线生机,将幽冥门冲出一道口子,才将他请了出去。”
说到这里,百善仙君不免有些感慨,“要说战神也确实不易。这幽冥之门自上古神魔大战以来,便有进无出,他突然就这么回来了,也难怪众仙猜疑。普化仙君查他,是克尽厥职,但这众多岁月中的流言蜚语、冷言冷遇……”他叹了口气,转而道,“好在天君圣明,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才不至让战神对天宫失了信任。”
这时,一只逐日鸟从天宫正殿的穹顶掠过,迎着夕阳,向西飞去。正殿前面的广场上,念儿正与爹爹和娘亲一道走着,见有逐日鸟从头顶划过,便一边唤着它,一边追了起来。那鸟儿也像有灵性似的,见念儿追它,便折返回来,与她闹作一团。一家人也就这么停了下来,在广场上陪着念儿玩耍起来。
天君站在殿外,远远望着,望着九宸陪在家人身边的样子,忽然就觉得他最近笑起来时,倒更像他记忆中那个少年最初的模样了:简单开朗,尽管仍旧执着,却也比从前通透了许多。他心里感到欣慰,但欣慰之余,却又捋了捋胡须,摇起头来。
百善仙君此时注意到他的动作,问他怎么了,他便向百善仙君解释道:“关于九宸的伤势,他师尊前段时间曾来找过本君。本来是打算带他回去闭关的,可天尊他老人家转念一想,觉得九宸现在这样,可能也没什么闭关的心思,让他待在家人朋友身边或许更好,结果这盯着他日常修习、炼化孽障的事,就落到了本君的头上。”
百善仙君听着,虽忍俊不禁,但也抱拳一揖,严肃道:“天君仁慈。”
天君看了看百善仙君,“你也别笑我。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跟世道作对的性子,小时候孤零零的,我也没能好好管他。现在能管了,自然就会觉得不管不行。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时,一家人还在广场上。那只逐日鸟在与念儿嬉闹了好一阵子后,总算是折腾累了。它攀上了念儿的肩头,蹭了蹭她的脸颊之后就飞走了。念儿见夕阳西下,天上隐约有了星星,想起这是到了吃饭的时辰,便与娘亲说起了凡间的糖葫芦、糖人和芝麻烧饼。灵汐听着,又看了看九宸,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一家人便往南天门去了。
天君远远望着,见天色已晚,这一家人也玩够闹够,回家去了,就与百善仙君一道回了天宫正殿。
这是天宫数千万年间平凡的一天。十三溜去了司命颠,花烟见神尊迟迟未归,估摸着他应该是又跟着灵汐和念儿,徜徉于凡间的市井街巷去了,便在扶云殿门口留了盏灯,结了一个只有他们一家人才能进来的界,自己先睡了。
这是天宫数千万年间平凡的一天。念儿在凡间打了一个饱嗝,结果又拉着爹爹和娘亲吃好几碗汤圆。天灯缓缓升入夜空,一家人坐在一间临湖酒肆的回廊里,饮茶品酒吃汤圆,虚度起了这安宁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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