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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筆重塑港產片，後九七年代的繪畫師

訪問當日(2019年9月24日)，巧合地是李小龍位於九龍塘金巴倫道41號的故居，動工清拆的日子。兩位插畫師Man僧和啊羊，首次見面不到十五分鐘，已有默契。畫作左右對開，一邊是李小龍本尊，一邊是周星馳功夫造型。

Man僧踩著一雙後跟破爛的布鞋，山羊鬚、橄欖臉型，一派修道之士的閒逸與怡然，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毫不惜言。啊羊的寶石藍襯衣、卡其褲，搖著杯中的馬格利酒，笑意含蓄之中帶著堅持。

畫筆重繪港產片，後九七年代的繪畫師 Man僧、啊羊

70後的Man僧和90後的啊羊，年紀只是相差十年，成長的香港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期。Man僧見證著港產片輝煌年代的尾巴，啊羊則與新一代香港電影同時萌芽。港產片作為草根娛樂文化，同樣是他們創作的重要養份。

「我從小到大對港產片的喜愛是很濃烈的。真真正正沉迷的明星是周星馳，同時也欣賞梁朝偉。」Man僧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作畫，周、梁二星從電視圈，轉戰電影大銀幕。「梁朝偉不再是《新紥師兄》老老實實的模樣。變得很有型，像一個每天去蒲的人。」

梁朝偉可莊可諧，既拍攝喜劇小品、亦演文藝鉅著。不似得其他明星、導演，火紅了便跑到更大更廣的巿場發展。始終堅守在香港電影這一區塊。

他的個人軌跡，亦彷彿是港產片寫照。興旺的八十年代跳入電影圈，行業興盛，戲路多元，演出的角色多變，至○○年後逐漸減產。《無間道》成為港產片從朝陽高照，走向夕陽的分水嶺。

經歴2003年連串打擊，內地與特區政府簽訂CEPA，拍攝合拍片，助港產片進入國內巿場。大家以為內地巿場龐大，定能提振積弱的港產片。

豈料內地觀眾的品味，與香港大相逕庭。電影審查制度，亦削減了港產片嘿笑怒罵的繽紛色彩。香港電影人沾到內地巿場紅利，獲利甚豐；香港觀眾對合拍片，卻水土不服。

「我大學畢業時，黃修平導演拍了《狂舞派》。我很喜歡這部電影，畫了一張電影截圖，上傳至臉書。」啊羊的作品被《狂舞派》官方轉發，獲得大量好評，電影截圖便成為他的創作主題之一。

對於啊羊來講，畫電影截圖最大的好處是，能夠參照不同的電影、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場景，練習畫人像的技巧。Man僧的動機更顯純粹，喜歡畫便畫，他直認是畫痴。

「自從我開始畫畫之後，社交由一百，跌到接近零，不太交際。並不是不喜歡見朋友，只不過朋友在聊天，我還在畫畫，漸漸不社交了。那段時間，出現了、出現了……我媽以為我是……」詞到嘴邊，Man僧一時語塞。

「宅男、隱青。」啊羊補充，感同身受地點頭。他同樣試過對著電腦不停畫，畫到凌晨一兩點︰「我媽問我在做什麼。我在畫畫。不過，她未必了解。」

閉關修行是創作者的恆常狀態，好的作品終究會發光發亮。他們的作品透過網絡應用和社交媒體，廣泛傳播，使兩位畫師走出了孤島。從香港本地，散播到東南亞，觸及亞洲。就如黃金年代港產片的出走軌跡。

 Man僧

2018年我曾經到檳城舉辦畫展，是李小龍會聯同亞洲漫畫文化館，聯合舉辦。他們指定畫李小龍，我覺得很合理呀，因為李小龍是國際級數的人物。他們感興趣，很正常。

當時馬來西亞上映一套合拍片，由劉鎮偉導演。戲裡面有陳真、有霍元甲，那群人一起去打……穿越的功夫武俠片，加一些super hero的感覺！(編按︰《功夫聯盟》)

那部戲應該講國語的，馬來西亞居然配上廣東話。

我問他們，看大陸電影配廣東話配音？他們說，他們其實喜歡看廣東話的影片，香港的東西令他們最有感覺。

我以為李小龍才可以呼喚當地人對香港的回憶，其實不止。他們會跟我講周星馳、薄裝港漫、香港時事。香港黃金年代的流行���化，依然很喜歡。

就算到今時今日，香港旳東西產量下降，仍要找一些餘韻。會上網收聽廣東話網台，他們的感情跟香港連結，好像一個共同體。

啊羊

有套韓國綜藝叫Running Man，主持人識得唱《英雄本色》的主題曲。

我有位韓國朋友，大約比我年長十歲，已經當了父母。他們見到我，一定會講張國榮、譚榮麟。我記得在弘大有家燒肉店，他用李小龍頭像來做商標。

其中一位韓國人，我印象很深刻。他認得我畫的港星明信片，來到巿集，我的攤檔前面，開口用普通話跟我聊天。他曾經想學廣東話，但為什麼學不來呢？因為香港電影以前會用廣東口語做字幕，現在全部變成書面語。聽到的和字幕不一樣，令他覺得廣東話很難學，轉去學普通話。

我覺得需要思考，究竟我們的港產片，要不要用廣東話字幕呢？因為我知道以前的電影是有的嘛，而且是手寫的。

後來我畫了一幅黃子華的《棟篤特工》，擺到INS上。我寫說，第一次看一套新電影，有廣東話字幕。被該片的監制發現，他很高興有人留意到字幕的用心。讓大家知道，廣東話都有價值。

香港流行文化雄霸亞洲的日子已然遠去，港產片蕭條十數載，坊間甚至流傳「港產片已死」。影星成龍公開發表，只有一種電影叫『中國電影』，香港電影也是中國電影。被認為評價不公道，惹來業界人士柔性抵抗。

「你不能太悲觀，太悲觀自然是集體回憶，它已經是標本，它已經死了。」Man僧認為，網絡時代是全球競爭，比過去殘酷得多。，任何產業都需要探索時代需要，剝除舊有的風氣，添加新元素。

「好像Man僧所講，現在不是和自己本土在比較，現在是整個世界和行業去比較。」啊羊回應︰「我覺得是一個循環，如果一件事物，要死後重生，不妨一死。但需要思考如何轉變，不要再用從前的套路和公式。」

新世代的香港電影，以本土故事和巿場紥根。格局和製作規模，自然及不上世界級大製作。反而透過城巿自身故事、都巿人嶄新面貌，成功拍出了如《一念無明》、《淪落人》等，深具社會意識和時代特徵的電影。

昔日的養份滋養出新的枝芽，努力在全球文化吞併融合以前，確立自己新的定位。香港是個飽含文化底蘊的城巿，讓不同的聲音自由流淌，經由插畫師的串聯與深化，自然能演化出獨特的新文化。

Man僧和啊羊的港產片繪畫，前者以毛筆斜撇側捺，後者藉針筆挑啄鈎橫，看似是隨機的偶然。實在是畫者多年文化薰陶，及自我興趣吸收，轉化成極具辨識度的作品特色。儘管公認的黃金時代不再復返，他們始終在夕陽之下默默耕耘。

「如果大家不能克服，那真的會完蛋。如果大家決心一戰，它未必會完成死亡。」

導演│ Gabriel 攝錄│ Carlos, William 剪接│ Ceci, Nicole 編撰│ Simon 特別鳴謝│格子 (IG︰quireonline)

#香港 #港產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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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200件旗袍 給女孩們在中環辦自己的時尚秀

「很多人質疑我，旗袍是滿人穿的衣服。攻擊我為何不做漢服，要做滿族的服裝。」

推開唐樓閘門，登上一道《2046》調子的唐樓樓梯。黃銅色的燈光，眼花繚亂的布匹，二百件花樣旗袍懸在扇型鋪面，色調卻像是低對比且雅素。穿一襲石墨綠馬賽克旗袍的阿Ding，溫婉地打過招呼，便用手提吸塵器往那沒有棉絮與毛髮的地板吸拭。旗袍租借店「嫣裳記」落在一樓。

阿Ding，旗袍租借店嫣裳記店主、首席模特兒。 在華洋雜處的山城揭起復古時裝實驗。

我叫阿Ding，翁婷婷，2017年在中環開設香港第一家旗袍租借店「嫣裳記」。

旅客去日本、韓國旅遊，都愛穿和服、韓國穿韓服拍照打卡。她們的傳統服裝很漂亮，與當地風景十分調和。香港也有許多漂亮的地方，獨特的街景，可惜沒有人穿著具代表性的服裝。

旗袍真正在香港時裝歷史上出現過，在六○、七○年代，我想至少每人手裡都有一條旗袍。舊時的香港漫畫、電影，例如《老夫子》的陳小姐、《花樣年華》的蘇麗珍，身上的旗袍是當時的時裝。可是在香港要接觸旗袍，其實不容易。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不如開一家旗袍租借店吧，用租借的方式讓更多人有機會穿旗袍，「嫣裳記」這名字就浮現了出來。

「嫣」字代表嫣然一笑，「裳」是衣裳。我希望女孩子能夠很開心地來到店裡，用愉快的心情，享受穿著漂亮的旗袍，在中西區的街道拍照。

八成人都不支持我開鋪。香港從前沒有旗袍租借店，家人和朋友擔心會不會沒有顧客，能不能在這麼狹窄的巿場立足，她們不願意我冒這麼大的風險。

爸爸是家裡唯一支持我的，我猜他本身有一點瘋狂的基因。某夜凌晨兩三點，他突然站在窗邊，跟我講︰「旗袍呀，好呀。我也很喜歡旗袍，去做囉。」就算他沒有實質的建議，對我而言已經是很大的鼓勵。

中西區的街道別具特色，中西建築交滙。復修的建築物如PMQ、大館，古老歐美建築，比如醫學博物館、YMCA必街會所，華人廟宇文武廟、樓梯街等等。感覺非常輕鬆，能拍到最美的香港。

我個人喜歡，人、風景、旗袍，各佔畫面三份之一。不應過份著重風景，或是旗袍，應該是三位一體的感覺。我喜歡一邊逛大街小巷，一邊拍照，中西區的多元、龐雜和井然有序，這是令我最開心的。

上海老師傅做的旗袍，喜歡用綾羅綢段，圖案依然是傳統的鴛鴦，潑墨，荷花類。有一種夜上海的感覺。

香港受到英美等西方的審美觀影響，比較多Pattern。你會看到穿格子的、波點的，或者很漂亮的幾何圖案。不一定是大量鈕扣，有時會設計成暗扣。

嫣裳記的方針是Modern (摩登)一點，剪裁比較輕巧、貼身。不一定很長，稍稍蓋過膝蓋，方便行動。刻意地使用不同色彩配搭，甚或撞色。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

綿麻材質是我推薦的，透氣的特點適合香港濕熱的氣候。方便清洗、儲存和整理。而且不似得絲綢，線被勾到只好報銷。最舒服的材料是香雲紗，可惜要找到漂亮的花紋做旗袍，十分困難。

香港人很多不善於表達自己，用語偏向負面，貶義的詞比起稱讚的話，更容易講出口。初期穿著旗袍出街，她們還不習慣，會從頭到腳的掃視，眼神很不友善。

開鋪後我又發現，香港人比較含蓄和害羞。她們到嫣裳記租旗袍那一刻，不一定表露心情。體驗一天過後，看到照片，會跟我分享那份喜悅。她們其實很喜歡旗袍，有份情意結，只是從前沒機會穿。

香港女生很有趣，十個有十個上來，即使尺寸已是三個加細碼，她們都覺得自己肥。我會根據每個人的特點，依她們的膚色、高度和身段給一些指引。

曬到健康膚色的女生，她們穿Colourful的旗袍是最漂亮的；樣子斯文，選優雅的款式最合襯。至於男生，通常是被女朋友捉上來的。

有很多人認為旗袍是滿人穿的衣服，批評我為何不做漢服，要做滿族服裝。

其實我尊重每一個民族的服裝，無論漢服、和服、韓服抑或旗袍，都有歷史意義，每一件衣服都有它存在的價值、變成時裝的價值。現在很多設計師把韓服變成時裝。我回內地也常遇到大家穿漢服高興地拍照。

不同文化互相包容，我覺得是挺好的現象。所以我期待香港人和世界各地的人，嘗試穿旗袍，成為日常服裝。

設計旗袍、選布料做衫、開店裝修，我全部親力親為。這些事情只要肯努力，肯付出，過程中的困難一定能克服。反而要控制一位客人有沒有禮貌，對我來講是最難的事。

她們依然抱著一個「我來消費，我是老闆」的心態，語言上給我很多壓力。我認為我們是對等關係，而不是有高低之分，需要互相尊重。曾經就有一位客人令我很感動。

他和老婆一起來租衣服。他發現嫣裳記的網址「一匹布咁長」(長得像一匹布)，居然自己出錢，買了兩個網址。他說︰「我幫你付了五年的錢，五年之後如果你要續，我會繼續支持你。」我試過還錢，但他拒絕了。我只好努力做出成績給他看。

香港很多Fast Fashion，大集團壟斷了時裝巿場。許多小店難以繼續經營，很多東西慢慢消失。我希望旗袍可以承傳下去，這麼獨特的文化，不應該在我們這一代手中完結。如果自己不爭取承傳它，一旦旗袍消失了，未必能夠回頭。

撰文│ Simon

攝錄│ Carlos, William

剪接│ Ceci 

字幕│ Nicole

#hongkong #fash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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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黃家駒扎電結他、張國榮造咖啡廳　這位紙扎師傅從陰間紅到上BBC

寶華扎作門口有一張椅子，一張普普通通的摺凳。椅子是阿志特意擺放，讓路過的街坊休息，有位老伯常常在椅子上放空。店內有一隻貓，慵懶地窩在出納台前方睡懶覺。

「老伯是我爸爸的朋友，住樓上，附近街坊。牠叫阿貓，養來捉老鼠。」阿志說話精簡，點到即止，甚少延伸，面部表情不多。就這麼一個衣飾簡樸，長著一副撲克的男子，吸引BBC、CNN等世界各地的媒體，專程拜訪。

歐陽秉志，寶華扎作繼承人，新派紙紥師傅，陰間設計師。

寶華扎作由阿志的父親歐陽偉乾先生創辦。創始店位於紅磡寶其利街，輾轉搬到石硤尾耀東街。1963年到深水埗黃竹街，約十年前搬到現址福榮街。選址全在平民聚居地，販售傳統的祭祀用品。

歐陽偉乾年輕時從中山來港，親戚介紹他到金玉樓打工。年輕的歐陽偉乾以為，金玉樓是茶樓，橫豎沒有工作，先做做看吧。開工第一天才知道那是紙紥店，誤打誤撞入行，一做便做到退休。

打工數年，歐陽偉乾聯同幾位師傅自立門戶，開設寶華扎作。紥作是中國傳統手工藝，生產紙錢、冥奠祭品；供奉先人、酬謝神靈。舊時所有產品都是人手製作，考驗師傅的耐性、技術和辛勤。從此歐陽偉乾過著每天六、七點出門，晚上十一點下班的生活。

「小時候對他沒太多印象，只知道他買賣金銀衣紙，中秋節拿燈籠回來。」儘管有一門家族生意，父親沒有強逼兒女到店鋪幫手。只在清明時節，讓阿志到鋪面，幫忙包裹衣包︰「他沒怎麼理會我們學業，簡直什麼都不理。」

倒也不是完全放任，老先生非常緊張小孩子接收的信息。他會抽掉報紙的風月版，擋住電視出現的親嘴畫面，避免小孩子接觸色情資訊。他從不當著阿志的面，或親戚朋友面前，讚賞阿志。

「讚也好，不讚也好，我沒什麼感覺。我們的感情沒有說好或不好，沒甚麼特別。我做我自己，他做他自己。」阿志口中的父子關係，感覺更像紥作店的合夥人︰「我阿爸真的很古老，真的很古老！」

回歸前夕，寶華幾位老師傅，退休的退休，移民的移民。阿志剛剛從藝術學校畢業，金融風暴襲來，找不到工作，遂到寶華送貨打雜︰「幫阿爸和老師傅買馬（購買賽馬博彩券）、送貨。聽他們和街坊聊天吹水。吸他們的二手煙。」

那時的阿志毫無繼承家業的念頭，只當作打發時間。他拼湊出一台紙紥滑板車，掛在店門口。滑板車在2000年前後的香港極為流行，一個家庭可能擁有兩台以上。阿志無師自通，用硬卡紙完成作品。紙紥滑板車被媒體發現，在小範圍內獲得認同，開啟了他的新派紥作之路。

轉捩點在黃家駒的電結他。寶華扎作與供奉Beyond成員黃家駒骨灰的佛堂，素有往來。佛堂法師知道阿志手藝了得，給阿志一本電結他圖錄。法師說，這本書是黃家強的 (黃家駒弟弟)，請阿志幫忙做一支紙紥的電結他和音箱。

「當時即場答應，我知道很多傳媒會採訪，因為黃家駒始終是一位知名人士。不是採訪我，是採訪佛堂，一開始沒人採訪我。我接下這份工作，想試試挑戰自己，看能不能做到。」宣傳效果的考量之外，更多是匠人精神的展現。

佛堂給阿志一個月時間，製作電結他和擴音器。阿志捧著結他書，覺得任務艱難，單憑看書和想像，根本無從入手。故此他帶著書去琴行，研究實物，量度尺寸。用硬卡紙作為主要素材，製造實物原大的紙紥電結他。此後寶華扎作和阿志的聲名，不脛而走。

「之後好多人來訂造紥作，最多是名牌手袋、照相機、電話、遊戲機。」阿志成功開拓了陰冥世界的奢侈品巿場，以及副食品巿場。有一位男士請求阿志，紥一碗米線和土匪雞翅，因為那是他女朋友生前最愛吃的東西︰「我不想做的，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紥。初初試著用紙，卻怎麼也捏不到雞翼的外形。」

苦惱之時，父親出手了！老先生教阿志，使用糊紙的方法，拿真實的雞翅，糊紙、捏出形狀、曬乾、上色。經過幾番工序，紙雞翅完美成形，真雞翅卻發臭了。

傳統扎作離不開竹篾。割切竹篾到需要的粗幼度，削磨尖刺，紥好框架，紗紙固定，再蒙上玻璃紙。阿志過去不愛用竹篾，嫌它既要削切，細刺甚多。新派扎作主要使用紙材，做到與實物不相伯仲，即使行內老師傅也學不來。

談及紥作手藝，阿志最佩服寶華舊時的老師傅︰「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他技術高超，什麼都紥得到，任何東西都難不到他。不過他不教人，我只能從旁觀察。」老師傅非常認真，打磨過的竹篾，著手滑溜如薄紙。阿志反而簡單削切，不打磨，粗糙的手感仍在。

新派紙紥工藝經過傳媒大肆報導，連BBC都登門造訪。不時有人上門，要求製作奇怪的紙紥品。阿志均向客人索取照片，仔細思考是否做得到。畢竟並非每樣東西，都適合以紙紥的方式呈現。

「麻煩啊！這個說要紥計算機，那個說紥玻璃瓶。全部都不同，全部由無到有。不過呢，成功紥出來，滿足感十足，有人欣賞就最開心。」祭祀的紙紥之外，阿志亦與許多藝術家合作，突破框架創作藝術品。

最近一位藝術家委託他，紥一根紙陽具︰「挺尷尬，因為要拿出門外曬乾，怕別人看到。」坊間讚美他是紙紥藝術家、陰間設計師。阿志仍保持一副樸克臉，那是外人的稱呼，他覺得自己只是一位紙紥師傅。

多年來，阿志一直與父親守住寶華扎作，一個負責文件、查單、出納；一個負責創造紥作，出貨入貨。父親退休，如今要靠阿志獨力經營。他偶爾到店，會問阿志，為什麼不進某些貨品，以前的銷情很好。阿志難免覺得嘮叨，同時也體會到，環境和父親當年已大大不同。

「從前好生意，譬如七月鬼節燒街衣，以前一大疊擺在門口燒，現在一個桶仔，燒一點點。上香三支變一支。再加上佛堂、殯儀館，以前可以自己拿紙紥品進去化寶。現在它們全部包攬，不能帶進去，要在裡面買。」

生意額下滑，也關乎年輕一代與傳統習俗脫節。盂蘭節父母帶著子女，一起去路邊燒街衣、和左鄰右里聊八卦的風俗習慣，已不多見。生意今不如昔，阿志淡然面對。他覺得維持兩餐，付得起租金，日子過得去就算了。

下午三點多，阿貓的契媽造訪寶華，給阿貓帶來豐盛的下午茶。阿志難得暫停手邊工作，與契媽閒話家常。住樓上，曾經老伯伯逛街累了，在門外椅子休息。寶華是一家街坊街里的小店鋪，既連繫著街寄託住生者與逝者的思念。

紙紥祭品儘管遇火即焚，連日勞心的思量和精湛的手藝轉瞬間化為輕煙，阿志不覺得可惜。紥作是送往陰間的禮物，他細膩地體察眾人的思念，樂於成為生者與死者的橋樑，典型的面冷心熱。

記者│ Janice

攝錄│ Carlos, William

剪接│ Lung 

撰文│ Simon

部分片由受訪者提供

#港覺 #港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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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紋身店的隨性與執著　90後師徒藉紋身表現自我

麥浚龍的《寂寞就如》淡出，Karl和Nathalie關掉紋身機，暫停手邊工作。店裡只剩霓虹燈招牌「滋、滋」的電流聲。牆上嵌了一對迷李龍鳳，金漆紅睛，紋理細緻。滿室80、90年代日本卡通玩具。綠皮冰箱、萬寶路紅裝煙盒。墨綠色仿舊石磚牆紙，像龜殼，又似蛇皮。

「鋪頭裡的卡通玩具，好多我都沒有看過。這些傢俬的年紀比我大。我不特別覺得懷舊，那些玩具都是新的，一點都不舊。純粹喜歡它們的樣子，想把喜歡的東西擺在一起。」紋身師兼老闆Karl解釋。

創立於2012年的美富紋身，開業不到十年，經已成為香港紋身界的傳奇。懷舊佈置的新潮紋身店美富紋身。

90後紋身師︰老闆Karl，28歲；學徒Nathalie，27歲。

紋身師徒制，學徒需繳學費

香港紋身文化約有50年歷史，第一代紋身師James Ho（何阿才）從上海把紋身引入香港。二戰期間，擔任越洋船工程師的James Ho，搭乘的船隻被日軍擊沉，美軍將他救起並帶到印度。在印度他首次接觸紋身，回到上海，開展自己的紋身事業。戰爭結束，James Ho來港開創「玫瑰」紋身，是為香港紋身師始祖。

James Ho把手藝傳給兒子Jimmy Ho。同一時期，香港經濟起飛，外地回流和本地培養的紋身師，汲取世界各地的技術，發展出獨特的風格和設計，紋身文化遍地開花。時至今日，Karl和Nathalie經已是香港第四代的紋身師。

Karl

我學畫畫的。學紋身之前，對紋身完全沒有認識。那時候畢業了，沒事幹，很閒，和朋友上網看了一些紋身相關的資料。單純地想將我畫的東西，畫在人的身上，就跑去學紋身。

我上網看了很多紋身師的作品，找到一位最喜歡的。為了拜師，便紋了第一個紋身，就是我小腿上這一個。圖案是我自己畫的，一半是骷髏頭，一半是一位歌手。可是紋好之後，師傅不收我當徒弟。

Nathalie

我從小到大都很喜歡畫畫，大學讀了一篇紋身報導，覺得很吸引。開始經常問自己，我畫的東西，可不可以變成紋身？便上Youtube、IG看紋身師set針、set機，試著去了解什麼是紋身。

畢業之後去了當助理製片，很辛苦的喔！現場反應要很快，工作時間又很長，真的很忙。下班回家，剩下的一點點時間只夠睡覺，不能畫畫，不能專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面，很不開心，便辭職了。

往後一年十分痛苦。只靠著教小朋友畫畫和補習維生，賺不了什麼錢，又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其他時間全部拿來畫畫，找紋身師傅拜師，可是全都被拒絕。

紋身行業採取師徒制，若要學習紋身，需要找到師傅收留學習。與其他行業不同的是，學徒需要付學費才能入行，每位學徒均要對自己負責。許多人一時衝動加入，半路中途放棄，浪費了師傅的精神心血。Karl也遇過學徒逃跑，本來不想再收新人，遇見Nathalie使他改變主意。

Karl

啱Feel（感覺對），她畫的東西漂亮。之前招收學徒，很多人隨便畫兩筆，就問我可不可以學紋身。她的水平和他們相比，差天共地。面試聊天，我覺得她很聰明，應該很快學會。我認為她想很努力做好這件事。

Nathalie

面試時很緊張，好好歹歹有一次機會，畢竟之前那麼多人拒絕我。我畫的東西並不是大眾喜歡的類型，偏小眾，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師傅的樣子又很具威嚴。

加上年紀大了，二十五歲，沒有一件事情做得長。我跟自己講，你不能像以樣，學就要學下去，學到底，做到最好為止。

畫畫是紋身的基本功

過去社會普遍對紋身存有偏見。身上有龍有鳳，即使不是古惑仔，亦決非善類。許多行業例如教職、公職，規定不可紋身。礙於社會目光和行業要求，只好用衣服遮掩，把個性和喜好隱藏起來。

近幾年，香港紋身師積極向外推廣紋身文化，舉辦紋身展覽，透過網路展示作品，令普羅大眾了解紋身的藝術價值。畫家觀摩紋身手藝，發現紋身與繪畫異曲同工，差別只在於，藝術家畫在畫布上，紋身師畫在皮膚裡。畫畫的技術恰巧是兩者的基本功。

Karl

如果你畫畫好，代表你分析能力強、觀察事物準確。具備這兩個條件，才可以畫出漂亮的圖。影響到你怎麼使用紋身機，怎麼判斷皮膚的深度。因此畫畫越好，越容易學會紋身。

Nathalie

畫畫的手感和手勢，對操控紋身機很有幫助。畫畫和紋身，最大的差異是平面和立體。在紙上畫，往往是填滿整個空間。但是紋身是比較獨立地，放在皮膚某個部位。皮膚有彈性、有深度，紙張沒有。

Karl

如果目的只是賺錢，不懂畫畫和創作，複製圖案也可以紋身。但是我不接受這件事。

二三十年前紋身鋪，會將全部圖案展示出來。客人上門︰「我要這個。」選一個就紋。現在的紋身店完全不同，我們的圖案，給一位客人紋上了，就會抽起。我們不會紋重複的圖。

Nathalie

正常紋身師不會重複自己。有一次例外是某位客人，紋了一個美少女戰士圖案，很想再要一個。我告訴她不會紋相同圖案，但她真的很想要，問了好多次。我勉為其難，根據舊圖，改了另一個畫法。

我覺得重複紋身十分困難。儘管是同樣的圖案，但感覺不同，人的姿勢也不同。客人也不會想和其他人有相同的圖案。

一生一世　變化無窮

藝術創作以外，紋身亦包含著服務業的原素。如何跟客人溝通，也是一門學問。開始紋身之前，紋身師需要綜合客人的想法、概念、背後的意義和故事。按照上述條件構圖，同時觀察客人的性格，紋身所在的位置，調整圖案和個人風格，以類近客人的氣質。

網路流行的現在，大部份客人到店前，經已上網了解和認同紋身師的風格。大致上，不會發生客人與紋身師，因著紋身圖案的風格問題，產生矛盾。可是，仍然有人像盲頭蒼蠅，毫無概念地闖進美富紋身。

Nathalie

曾經有個男仔拿著一張外國Rapper的相片，Rapper眉心有一個不開心的公仔。他說︰「我想紋這個，現在、立刻，紋在眉心。」我們全部人一秒就跟他講︰「你先回去想清楚。」

紋在眉心，不是很大問題，但並不是每個人的氣質都適合。因為很多人年紀小的時候，不會想得很清楚，只是想和別人一樣很有型，所以都會叫他們想清楚。紋身針落到皮膚，就不能回頭。

Karl

這種人好多！不知紋什麼，不知道紋在那裡。這麼衝動想紋身，後悔的機會很大。我們很難幫他決定。有些人紋身是為了記念過世的家人、過世的寵物。你可以問問朋友，問問家人，想想自己喜歡的東西再決定。我們沒有洗紋身服務。

香港社會對紋身的印象，過去三、五年間越來越開放和正面。不再認為紋身是侵略性、紋身的人必然與地下社會有牽連。從前挑選半裸露的位置，例如腰、肩膀等，現在越來越多人選擇前臂、頸等衣服掩蓋不到的地方。

紋身終究是表達自我的方式，與衣服穿搭、染髮塗指甲的本質並無差異。它也許多一份不可磨滅的特性，墨水滲裡皮膚就是一生一世。無可挽回的特質，讓人們總是賦予紋身過多的意義，過多的意義，增加了後悔的悔疚感。

Karl

紋身不需要意義。其實我全身的紋身都沒有意義，除了手指那個。我認為「美」就可以了，何必有意義？你在那段時期紋上了圖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回望，記得那個時候的事情，也算有意思吧？哈哈。

Nathalie

你不會每天檢查自己的身體。我第二個紋身在左邊手肘附近，我不喜歡。可是我不會每天照鏡子說，唉，很不喜歡。不會的。

Karl

無論那個紋身，多麼老土，多麼醜陋，但那個階段是你經歷過的，你不能拿走那個階段。你看見紋身，會記得那段時間。如果那個紋身沒有了，你不會想到那段時間在經歷什麼。那是你人生的一部份。

《其實寂寞》的前奏響起，美富紋身重新活潑起來。紋身師一邊畫圖，不時聊起某人離離合合的八卦，指責Siri偷聽他們講話。他們風格迴異，點線面的構圖、色彩佈置極具個人風格，卻能夠共融於此，平等交流。

七年前，Karl和朋友在觀塘租一間剛好足夠兩個人工作的小店，美富紋身就此創立。談不上理想、宏願，純粹找個地方落腳、做紋身。從觀塘遷徒到旺角再落戶尖沙咀，兩個人變成一群人。美富的精神有如刺進身體的圖騰，隨著皮膚的新陳代謝演變。

導演│ Gabriel 攝錄│ Carlos, William, Jamie

剪接│ Ceci

撰文│ Simon

　　　部分片由受訪者提供

#港覺 #香港 #文化 #美富紋身 #hong kong

[gangjue]

發揚中山百年糕點　六旬創辦人要和後生仔一起捱世界

椅子上的六叔不停騷腳，起初以為是他不習慣面對鏡頭，緊張時的小動作。後來大記發展部經理Carl感慨，那是六叔長期工作勞損所導致。

每日四點開始，連續工作十幾小時，持續十三年。即使滿身傷患，睡在工場樓下，仍然堅持新鮮人手製造，從不言休。全因老竇的原則︰好味，健康。

六叔梁文俠，大記攦粉第三代傳人。發揚中山三鄉百年糕點傳統，創辦香港大記食品。

上一代港漂的創業夢

中山三鄉被喻為糕點之鄉，當地的糕點種類，多到不能盡錄。配合不同節氣、時令、植物生長，製作不同糕點。三月三日食艾、五月初五食糉，七月十四吃瀨粉。過時過節，生日嫁娶，均是以糕點為主。三鄉茶果更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

六叔的爺爺便是在中山三鄉這個糕點之鄉，販售攦粉和糕點。由街邊小販，賣到開鋪，繼而由六叔的父親繼承。家業累累，六叔七歲開始，便跟著爸爸做事。

「我有六個兄弟，兩個姐姐，兩個妹妹，總共十人。小時候已經分工合作，幫老竇做糕點，年紀大的做粗重功夫，年紀小的做輕的功夫，很齊心。從阿爺那一代開始做飲食，我們根基十分穩固。」

國內形勢變化迅速，大記在三鄉原本是私人生意，後來收歸國有。到了三叔這一代的50、60後，屢次經歷大時代轉變，家裡十幾口人，單靠父母工資，生活艱苦。越來越多人離開鄉下，到香港謀生。

「那一年是1976年，我十八歲，跟隨三哥梁儉來到香港。一來到就在地盤打工，釘板、拆板，日曬雨淋，所有工種都做齊，好捱得！一做就廿幾三十年，做到師傅級，好高人工。」

大記兩位創辦人的少年��代，是那些年十分普遍的港漂故事。在港打工的年青人，克勤克儉，賺到錢，過時過節購買物資，揹回鄉下供養父母，照顧兄弟姐妹。辛勤工作至退休，回鄉置業養老。

故事的轉捩點在2003年，六叔和三哥念念不忘，想把爸爸的手藝在香港發揚光大。工作二十多年，總算存到第一桶金，他們並沒有像其他人回鄉享福，反而鼓起勇氣，中年創業，實現夢想在砵蘭街開設攦粉店。半年不到，美食家蔡瀾慕名而至，大力推薦。令他們信心大增。

梁醒波贈「攦」字，字典查不到

大記攦粉的品牌，在三鄉經已過百年歷史。「攦粉」的本體其實是瀨粉，一種由白米磨成米漿，壓搾成粉狀的麵食。在廣東一帶就如河粉、米粉般普遍。在三鄉尤其流行，一日三餐離不開瀨粉，就像香港人吃麵包一樣。

大記攦粉的品牌，在三鄉經已過百年歷史。「攦粉」的本體其實是瀨粉，一種由白米磨成米漿，壓搾成粉狀的麵食。在廣東一帶就如河粉、米粉般普遍。在三鄉尤其流行，一日三餐離不開瀨粉，就像香港人吃麵包一樣。 

瀨粉來到梁氏一家手上，頓變三鄉傳奇。當年梁醒波和新馬師曾等粵劇名伶演出後，到大記品嚐瀨粉，讚不絕口。唯獨瀨粉的「瀨」字，與「瀨尿」 (失禁) 的「瀨」字同音。

文人雅士愛舞文弄墨，覺得大記瀨粉比起坊間的美味可口，這個「瀨」字實在不甚妥當，應該取一個獨特的名字才對。故而創造「攦」字，意即人手製作的美麗的粉，贈給大記。從此大記攦粉名揚三鄉，只此一家。直至六叔在香港創業，才有第一家分號。

「『攦』字，字典都查不到。很多人都不懂這個字，會問『灑』？什麼是灑粉？我說不是，讀美麗的麗。只有大記才是攦粉，其他的都不是。」六叔一臉自豪。

開店之初，六叔在門巿擺一火爐，現場表演煮攦粉。初時是中山同鄉前來捧場，食物質素獲得肯定，很快門庭若巿，顧客慕名而來。門巿地方有限，產量亦有限。兩兄眼見生意蒸蒸日上，食物質素得到肯定，雄心勃勃，在大角咀開設工場，招攬鄉里加入，全力拓展生意。

「香港有很多中山鄉里，過時過節大家一起做茶果、包蘆兜糉、圍爐吃飯，感情十分融洽。他們熟悉大記的產品，由細食到大，交給他們很放心。那時候四家姐嫁來香港，也加入大記幫手。她正宗承傳了老媽子做糕點的技術，大師傅來的呀！」

十三年過去，中山鄉里仍然是骨幹成員，六叔和員工每天中午一起吃大鑊飯，親密如一家人。「他們有時候講鄉下話，我們聽不懂。」Carl苦笑。

TVB明星爭相採訪，打下強心針

走進太子基隆街大記門巿，牆壁貼滿電視台飲食節目的訪問照片。金剛、盧覓雪等TVB當時得令的節目主持人，對大記攦粉，讚不絕口。每次的採訪，每次的肯定，都給六叔打下強心針。

然而明星到訪和好評，是雙面刃。一方面達到宣傳效果，吸引人流。另一方面惹來業主加租，幾倍幾倍地加。香港許多小店食肆，敵不過租金上漲寧願結業。或者賣掉品牌，放棄夢想。

大記第一間門巿在砵蘭街，開業一年不到，業主看見它門庭若巿，便要求加租。六叔認為門巿位置甚佳，面對大馬路，人流暢旺。決意在加租壓力之下，繼續經營。中年創業，減脫了少年銳氣和鋒芒，取而代之的是「地盤佬」的韌力和意志。 

舊店捱了六年多，租金翻了幾倍，才終於搬鋪︰「我兩兄弟條氣唔順！我們的食物真材實料，明星試過都讚好。為什麼要因為租金而不幹。雖然新鋪只在舊鋪斜對面，但基隆街沒什麼人，很靜，生意始終有差。」

攦粉和糕點的製作基礎在於米漿，採購優質新舊米混合，取舊米的黏度和新米的硬度，做成半生熟米漿。判斷製成品的優劣，全憑個人經驗的掌控。六叔經驗之豐富無人能及。

「我堅持人手製作，所有食品都新鮮、健康，不放防腐劑。攦粉由搾漿到下鍋，四小時內要吃，不然口感和味道會下降。我們小時候用山水、井水，保存時間長一些，香港水質差，只能保質四小時。」六叔眉頭皺了一下。

決不退休，要和後生仔一齊捱世界

六叔對味道要求極其嚴格，稍微有一點旁人沒有察覺的偏差，都不喜歡。堅持人手製作，年輕人嫌棄工作辛勞，不願意入行。人手製作也局限了產量，事事親力親為，身體漸漸出毛病。

十幾年經營，大記的故事受到遠在美國的梁兆璋師傅關注。他從美國來港，陪著六叔睡工場，學糕點，搾攦粉，落門巿。他放棄美國的高薪厚職，與六叔並肩作戰，一心一意令大記攦粉發揚光大。可惜好景不常，梁師傅在美國出車禍，六叔少了一位好幫手。

「早上四點鐘起床開始工作，七點左右交貨給客戶。之後包糉，做糕點到門巿。大約工作到下午三、四點，到門巿幫忙。夜晚繼續接訂單，日日如是。以前沒有休息，年紀大了，現在偶爾休息一兩小時。做得開心，辛苦都沒辦法。」六叔的床鋪就在工場一樓。

三哥退居幕後，四家姐弄孫為樂。儘管孤身一人，年逾六旬的六叔仍在火線上拼搏，沒有退休的打算。皇天不負有心人，Carl、店長黃先生等年輕人，被六叔的堅持感動，相繼加入大記。逐步引入機器，半自動化生產，增加銷售通路。

六叔最初抗拒，年輕人明白六叔最大的心願，是希望將大記發揚光大，做到街知巷聞，發展爸爸的心血。因而持續遊說，經過長時間研究，新生產方式的味道和品質，總算獲得六叔認同。

儘管機械減輕了部份工序，每次親手搾出一盤攦粉、包好一隻蘆兜糉，六叔臉上的滿足感始終無可替代。正正因為這份滿足感，他希望與後生仔一起，將大記發揚光大，多開幾家分店，做到街知巷聞，發揚爸爸的心血。

「我真的很感激和我一起捱世界的人。特別是我太太。我們結婚廿幾年，做地盤的時候她沒出來打過工。開了大記，她就跟著我做，今時今日還在幫我手。」

攝錄│ William, Carlos, Milk

剪接│ Ceci

攝影│ Shirman 

撰文│ Simon

#飲食 #Hong Kong

[gangjue]

走過黃金歲月的形象顧問　建立屬於自己的James Style

「徐Sir有沒有罵過我？沒有呀，從來沒有，他很客氣，每句話結尾都是『謝謝』。認為我們做得不好，不會直接批評，會說，不如這樣好嗎？他很客氣很平和，但對工作有要求。」James昔日的學生，今日的合作夥伴Irene對他讚譽有加。

無論旁敲側擊、單刀直入，學生、朋友、合作夥伴，對James的性格和工作態度，一致讚許，毫無負評。一個人多多少少有些壞習慣，怎麼可能零死角？其中一定有些蹊蹺。

James Tsui徐家駒，香港設計學院行政總監，走過90、00年代，仍然活躍的資深形象顧問。

我都得喎，不如讓我設計形象

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期，香港的廣告製作已具世界級規模。深刻難忘的廣告如鐵達時手錶、人頭馬干邑，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當年，職位分工不太明確，形象設計的職位缺乏漸進式的培訓和正式招聘。James能夠成為形象設計，全靠自己爭取。

「小時候喜歡畫畫，喜歡看電視、電影，喜歡看漫畫動畫，對有趣、美的東西，非常感興趣。家人發現我的喜好，雖然家境不是很富裕，都讓我去學美術。後來報讀明愛白英奇設計學院。畢業後便在傳統的廣告公司做平面設計。」James入行的經過和一般喜歡美術的年青人沒太大分別。

轉捩點在於他不甘苦悶的個性。工作一年半載，發覺自己每日的工作就是面對著四面牆壁，不見天日地埋首畫圖。「那時候偶爾要出門，幫忙拍攝硬照和廣告片。看到有些人在服侍模特兒穿衣服，心想這些我做得來，我也很喜歡接觸人。因此向個別導演毛遂自薦，我都得喎，不如你讓我設計形象。」

蔡少芬的婚紗帽是紙做的

入行初年，適逢廣告界「魚翅撈飯」的年代。香港的廣告製作，無論成本和美感均屬東南亞頂尖水平。行業興旺，只要工作做得好，機會源源不絕。

2002年，James為婚紗公司的廣告設計形象，模特兒是當紅的蔡少芬和吳奇隆。他們以情侶檔合拍廣告，沒想到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此發生了！

「當時沒有網絡，要透過大量翻閱雜誌搜尋資料和靈感。我在雜誌上發現一頂白色小帽，那年代不流行穿婚紗戴帽，我展示資料後，婚紗公司沒什麼回應，就不了了之。殊不知進行拍攝前兩天，婚紗公司負責人突然說︰『不行！我一定要有那頂帽。』慘了，我根本沒準備，短時間之內，怎可能找到一頂一模一樣的帽？

我靈機一觸，想到先用紙做一頂。便臨時請婚紗公司的同事，找一些蕾絲花邊。我參照雜誌的樣式，摺好紙帽，貼上蕾絲花邊做裝飾，通宵把帽子做了出來！」

急逼時間做出來的紙帽，質感和真實比較，自然有落差。幸好拍攝效果相當不錯，蔡少芬亦十分滿意。形象設計過了關，沒想到又發生新問題︰蔡少芬和吳奇隆鬧分手。

「他們的情侶關係是一個賣點，當時很流行找情侶檔拍廣告。不過感情沒有保證，我們又不能夠控制。假如在廣告熱潮期間分手，我們拍的廣告就浪費了，沒錢賺之餘的拖累宣傳效果。幸好他們分手那一刻，廣告熱潮已過。要不然就糟糕了！」

時移世易，最緊要Gimmick

80、90年代流行華麗的大製作。找來帥氣明星，高成本，拍出一系列唯美廣告。那年頭一條廣告片，可以播一整年，因此廠商都很樂意投放資金，透過廣告營造品牌形象。

經典廣告鐵達時手錶，找來影帝影后級數的周潤發和吳倩蓮，空軍戰鬥機作故事背景。萬寶路廣告，奔赴萬里長城，揮舞紅旗，氣勢磅礡。那是廣告業輝煌的年代。

「那時候廣告預算比現在多很多，主要原因是那時的電視廣告，播放期間以一年起跳。因此廠商願意投放大量資源。然而網路年代的廣告，一切要求都改變了。廣告的質量與我從前所做，有明顯的落差。」

電視廣告是主力的年代，只要打開電視，廣告就會出現。觀眾被動接受廣告信息，不能快進、跳過，經常重複，觀眾對廣告的印象深刻得多。

網路的出現令整個行業翻盤，網頁和社交平台廣告，壽命往往只有一星期，時效短。觀眾知道是廣告，已經不想看信息。加上大量網紅冒起，他們的衣著風格，比較隨意，自己管理自己的形象，導致形象顧問的工作萎縮。

「講深入一點，過去的��學接近傳統、一般人認為『美』的東西。大眾巿民覺得靚仔靚女，比如四大天王，乾乾淨淨就很不錯了。周潤發高瘦，他有一種味道，縱使不穿名貴衣服，甚至爛身爛世，效果都可以很好。」

2000年之後，帥哥美女的公式遭打破，一些不太驚艷的素人也能抓住大眾眼球。可是工作上，這些網紅、KOL、大V的形象設計，難度要更高一點。他們的賣點是個人性格，有時候不需要形象設計，只不過在家裡做回自己。

「2016年我和杜如風拍攝麒麟啤酒廣告。大家都知道她是購物狂、新潮、有型，很愛打扮。我那時候想，我買衣服讓她穿，不一定合她心意，不如從她的衣服裡面挑選。廣告的產品是限定櫻花味啤酒，我請她選一堆粉紅色衣服，然後再組合。她既可以保持自己的風格，拍攝時又會舒服。」

明星並非形象顧問的人偶，James會觀察明星的外貌特徵、內在性格，搜集大量資料，透過想像，構思服飾、髮型、鞋子，塑造適合品牌和藝人的形象風格。最後，依賴的便是經驗和直覺。

沒有好與不好，只有喜歡和不喜歡

形象顧問的工作絕少重複，從構思、到畫草圖、真人試穿，只是很基礎的概念。顧客和模特兒，未必能把最後成品具象化。要說服經理人和藝人，溝通技巧比起設計能力，更加重要。

「做形象的不能太被動。中間涉及的不只你自己，還有藝人、經理人、客戶。藝人喜歡，客戶不喜歡，完全無得搞。客戶已經很難搞，藝人又很煩，還有製作團隊、導演、化妝師、髮型師。我要整個那麼多人的意見，又要有效率，要快，要做得好。中間的溝通模式，非常複雜。」

1999年，婚紗集團與TVB合作，請來應屆香港小姐冠亞季軍，郭羨妮、原子穗、胡杏兒，拍攝緍紗廣告。負責形象的James籌備的資料，幾乎全TVB管理層都要審閱。畢竟藝人自己是一個招牌，不能影響她們的形象，TVB又有自己的形象，婚紗集團也有自己的考量。籌備工作繁重，需要一一協商，令每一個人都滿意。

「態度差的藝人通常不是性格差，而是因為工作忙碌令情緒波動較大，尤其是當紅藝人。我們這一行經常通宵達旦工作，他來到我這邊之前不斷工作了好幾十小時，吃也沒時間，喝也沒時間，已經煩燥到阿媽都不認得。很小事都會觸動他發脾氣。

看到藝人臉色不對勁，通常我會找助手去跟他談一談，或透過經理人溝通。我會避免直接衝突。雙方都是為了工作，一旦我的情緒被他影響，可能會壞事。」

藝人也是人，有個人的意見和感受。有些女藝人覺得自己肩膀不好看，不想露肩，可是工作需要她露。有些男藝人想要披頭散髮，但形象設計講求髮型端正，紳士斯文。像這些情況，James的秘訣是「哄」，說服他們，讓他們接受James的方案。

任何工作，最難搞的始終是人。即便如此，James依舊是笑容滿面，不帶半句怨言。人情煉達皆學問，難怪所有人都對他讚譽有加。

建立James Style

形象顧問以外，James擔任設計學院行政總監，學校轄下另設公司，讓學生於在學時有實戰機會。亦經常與國內的學生、設計公司合作交流。

「當作一個賣點。國內人心目中，始終覺得香港的設計優勝。香港在美學上沉澱的時間長，視野國際化，他們喜歡我們的視野和經驗。太過遷就國內巿場，反而失去自己的特色。」

一邊教學，一邊接校外工作的狀態，維持了將近十年。James認為兩者相得益彰。假如教學方面，沿用十幾二十年前的例子，跟不上時代，學生會覺得無聊。與時代脫節的形象顧問，不具備說服力。

為了跟得上時代，為了讓學生有實習機會。James經常與公關公司、過去工作的朋友聯絡，爭取機會。在沒有網絡的年代，他主動打電話給客人「搲撈」，絲毫不覺得尷尬、難以開口。(編按︰搲撈即「死纏爛打乞求工作」。)

「毛遂自薦非常重要，我經常建議學生把自己的作品，發佈網絡。我們這個行業，溝通和主動很關鍵。別說藝術家脾氣，如果性格害羞、被動，很容易覺得不好意思，很難成事。」

每一個人在社會生存，均有他們的求生本能和秘訣。二十多年的形象顧問生涯，James堅持個人風格︰主動、親切、殷勤。他欣賞活地亞倫十年如一日的打扮，戴同款眼鏡、卡其褲、白襯衫，建立鮮明的活地亞倫Style。

難怪James總是理著奇異果髮型，丹寧色外套，Stan Smith球鞋。這身打扮與十數年前的工作照，差異不大。他自言自己十分長情，喜歡一副眼鏡，擔心它絕版，同時買五、六副。Stan Smith球鞋長備十多雙在家中。

「我想建立屬於自己的風格，希望有朝一日，我都能建立James Style。這就是一個做形象的人的成就。」

撰文│ Simon

攝影│ Sean、Shirman

部分相片由受訪者提供及後期製作。

#hong kong

[gangjue]

賣棺材80年 他們是人生最後Party的領路人

Alex一襲寶藍色頗有點時日的襯衫，銀手錶，鬢髮泛白。笑得像一位久別重逢的鄉里，沒有話事人的架子和壓迫感。

他的堂弟Sam整套西裝，高俊成熟，腰姿筆挺。一頭亮麗的油頭，神清氣爽，是消防員或警察的標準外型。讓人不禁疑問︰「堂倌都這麼帥嗎？」

Alex聞言說︰「他長期都穿這樣，不知道還以為他是侍應。」

Alex Shing 殯葬統籌、Sam Shing殯禮司儀，萬盛殯儀第四代，殯葬儀式的領路人。

買板唔知掟，就來找我！

盛家是香港原居民，祖上經營木材生意。1940年代，資源匱乏加上戰亂，貧苦大眾需要棺木安葬，卻苦無資材。

盛家的曾祖遂製作簡單棺木，用低廉的價錢，甚至不要錢，給老百姓安葬先人。此後，Alex的爺爺、父親繼承事業，由棺木延伸到整個殯葬儀式，創立萬盛殯儀，至今將近八十年歷史。

儘管是家族生意，Alex和Sam進入殯葬業，卻並非預先鋪排︰「我爸爸那一代，的確有子承父業的傳統，到我這一代就沒有。我本來在外面做工程，直到二千年前後，經濟環境轉差，家父需要人幫忙，想了想，不如就回來萬盛。」入行超過二十年的殯葬統籌Alex說。

Alex的堂弟Sam，資歷較淺，入行三年多，最初只想騎驢找馬︰「畢業後打算考公務員，找了份工作。可是在外面打工的經驗不太好受，機緣之下就回來萬盛。最初當仵工，幫先人穿衣服、穿鞋子、抬棺材。抱著什麼都試試的心態，輾轉去了學師做堂倌。做著做著，覺得這份工作有意思，能幫助別人，自己性格又很適合。現在已經打消了其他念頭。」

香港的喪葬分成三個主要環節。第一環是遺體處理，由政府各部門及醫院負責。第二環殯葬業者，如長生店、殯儀館等，提供儀禮相關服務。第三環是遺體安葬，骨灰處理等程序。

萬盛殯儀擔網第二環節的所有程序，俗稱「棺材鋪」，正式名稱是「長生店」，Alex是總管一切的殯葬統籌。

先人離世之後，長生店會協助家屬簽領「死亡證」、申請「土葬 / 火葬」手續，租借儀式場地等行政程序。接著，他會聽取家屬需要，按照宗教、傳統習俗、挑選壽衣���紙紥品，建議合適的殯葬儀式，助家屬挑選適當的棺木。

西方棺木使用膠合板，比較薄，容易火化。中式棺木，土葬的，使用原木，全人手製作。始終是親人離開，家屬來到長生店，傷心在所難免。有些家屬情緒非常差，無法下判斷。我會叫他出去外面，喝點東西。透過言語，盡量引導他往好的方面想，減輕他的傷感。等他平靜了，再繼續討論下去。」Alex說。

先處理情緒，後安排事情，是鐵律！殯禮的重心，終究是活生生的人，安撫生者，才能讓往生者走得安心。

最後派對的領隊　這場戲沒有Take Two

打點好殯禮細節，先人由靈車送到靈堂，就輪到堂倌Sam主持大局。堂倌是殯禮司儀，正式名稱是「禮生」，負責整個禮儀流程運作，熟知傳統禮節及文化，引領孝子、親戚朋友，送別先人。

「我會盡量給他們信心，說明殯禮的流程順序。叮囑他們一定要尊重先人，親戚朋友來送別，我們不能得失，盡量做好本份。殯禮是人生最後一場派對，是一場沒有Take Two的戲，全程Live，不能錯。因此我們要十分謹慎，力求完美。」

Sam講得輕鬆，殯禮要辦得讓生者與死者都安樂，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做到。香港是多元種族社會，各個國家、種族、鄉下，乃至每一條村莊，均具有獨特的喪葬傳統。

海豐的習俗，一字記之曰︰哭。哭得越厲害，遺產所得越多。浙江要買一隻紙紥牛，燒祭給先人。客家人天黑出殯，太陽升起之前就要落葬。信佛的要請和尚敲經唸佛。道教要打齋、破地獄。天主教基督教請牧師神父主持。偶爾還要辦理尼泊爾、印尼等少數族裔的殯葬。

普通巿民不特別講究儀式，最緊要快，最好半日之內完成。「很多儀式已經簡化了。因為租借殯儀館的場地，時間上它不可以給你配合到這麼長。」Alex說。

按鍵進入火化爐那一刻，家屬親友已經準備好脫掉孝服，回到公司上班。香港人，活著要快，死得要快，死了更要快點，別佔到現世人們的時間。

幾年前初出茅廬，Sam的遭遇不太順利。一位年約四十來歲的爸爸走了，在萬國殯儀館出殯。他的子女年紀很小，接受不了爸爸離開。女兒歇斯底里，不停拍打地面，大叫︰為什麼要把我爸爸困在裡面？他沒事！不要困住我爸爸！

當時資歷尚淺，不懂竅門去掌握環境︰「現在我通常會扶她到一邊，坐下休息，帶她去洗手、洗臉。要是對方太過激動，爆發出來，整個儀式都很難進行。」

一場殯禮通常七、八個小時，長生店需要全程守候在家屬身邊。他們稱自己的角色就像一個領隊，帶領往生者與在世者，幫他們完成所有事情，再帶他們離開。

靈堂上打架，一定部署過才行動

人，始終是走了，失去至親的傷痛沒有時間上限。Alex 和Sam表示，在靈堂上沒理由嘻嘻哈哈，要抱著幫助別人的心態，盡自己的責任。然而，有些家屬並不是如此認為，刻意在殯禮進行期間鬧事。

「試過報警。」Sam直接說︰「衝突都是為錢。有一次孝子在靈堂上打架，我勸他們尊重先人，分開他們。可是他們打到我控制不了，唯有找警察處理。像這種情況，他一定部署過才行動。」

殯禮畢竟是一種儀式，有些人不相信。一些老軍人，經歷過戰爭，人命對他們來講不算什麼，死了便埋掉。也有些人，在殯儀館外賭錢，上呀！上呀！給押了注的賽馬打氣。

有一次家屬通知Sam，他八點鐘就要走，問他原因，他說要去吃譚仔米線──香港非常普遍的連鎖麵食店，毫無必要在這個時間點去吃。Sam無奈，請他再上一注香，他脫下孝服就走了。

「有些情況你真的無法理解。以我的經驗，如果他沒有孝心，你留住他也沒意思。」Sam淡然說。

「生前如果對他不好，做什麼都沒有用。」Alex和議。

中國人對死亡忌諱，甚少在生前討論身後事。舊時圍村，老人家會擺一副棺木在家裡閣樓，每年抹一下、補一下漆，稱為「上壽」。直到老人家走了，再拿出來安葬。

「大約十年前，有個阿伯經常來店裡，望一望棺材。如是者六、七年過去，忽然見不到他了。又過了兩年，有一個後生拿著卡片來，說他爸爸走了，來找我們辦喪禮。」

Alex回想，以前的人懂得未雨稠謬，揀選自己喜歡的棺木、壽衣、照片，讓後人準備，現在卻很少。「上壽」的傳統因為空間不足而消失，年輕人怕沾染霉氣，亦不願意討論身後事。

觸碰數之不盡的離別、駭人聽聞的死亡、摧心裂肺的時刻，Alex和Sam的表情、語氣，都是平淡如水。既不激動，也不哀傷。那不是無情，而是殯儀工作的凝重氣氛，訓練出來的情緒管理。

既要主持儀式，又要調解糾紛，向親友解釋儀式的意義，輔導親人情緒。殯儀業者並不是觀眾，單純地旁觀他人痛苦，需要真切體會，耐心勸導；卻又不是同路人，不能被家屬情緒牽動，忘記自己職責。

殯葬業者斷六親　Alex︰我們都是幫人而已

死亡成為日常生活，感受到生命脆弱、人生無常。他們反而更加正面地面對人生︰「見到有些年紀比我輕的人走了，會感覺到我活到這把年紀，其實是賺了。什麼都可以把握，唯獨這件事你把握不了。無論你有錢沒錢，始終要走。」Alex說。

「變得孝順了，知道爸爸媽媽不是永遠健在。以前做其他工作，沒那麼認真。當你意識到人生變幻無常，便會更加珍惜每一天。要求自己，每一次殯禮都要做好它。」難怪在Sam身上，感受不到年輕人的躁動，卻散發出舒心與安穩。

殯儀業在香港終究是厭惡性行業，被人看低一線，彷彿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才做殯儀。舊時的殯儀業者，入行後斷六親，打電話給朋友，一聽到師傅的聲音，立即掛斷。互換名片，看到是做殯儀的，卡片不收，拒絕握手。農曆新年，不能去別人家拜年，免得帶給別人霉氣衰氣。

「我個人覺得，我們都是幫人而已，這些事情需要人去處理。如果每個人都忌諱，就不會產生殯儀業。老實講，誰不想當醫生律師？但是你要做到才行。就算讓你做到，那真的有比較好嗎？香港現在醫生護士工作量太大，都上街遊行了。」Alex的罕有地嘲弄。

時代變遷，外人對殯喪從業員的白眼，減少了許多。同學朋友了解Sam的工作，反而是死者家屬會疑惑︰「我年紀輕，入行時間短，有些家屬開始時不太信任我。」

與家屬之間建立互信，Sam的秘訣，就在一個「慢」字︰「先人的名字、禮儀的細節，不能出錯，慢慢讀，不要心急。但當他們發現，我真的能夠幫助他們，便能建立互信。儀式完結後，有些牧師、家屬會說，這家長生店真的做得好，下次都要找我們。那是一種肯定，我們會更加上心。」

這些工作上的鼓勵，驅使Alex和Sam隔絕外面廣大世界的引誘，穩守萬盛殯儀的家業，服務生者與死者。也因為小時候已接觸過殯儀行業，他們並不排斥、抗拒現在的身分和職業。

「找不到女朋友就排斥囉。」Sam的表情嚴肅之中帶點戲謔。Alex笑說︰「哈哈，我沒這個問題，我兒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這是堂兄弟二人在訪問之中，唯一開的玩笑。

撰文│ Simon

攝影│ Sam, Michael, Janice

#hong kong #殯儀

[gangjue]

僅存廣東Barber 二代主理人︰一家人去做好阿爸留下來的小生意

「這張椅子我唔敢掂！阿Mark不讓我碰的。他很緊張這家店的東西。」劉太太，Mark的媽媽說。

愛群理髮新店有一張簇新的理髮椅Takara Belmont，原產地日本，深棕色皮革，鑽石針織，360度轉動，正對著鏡子時剪髮，理髮椅一轉，可以躺臥著洗頭。訪問開始前，我們想略為調整椅子的角度，請求劉太協助。她立即耍手擰頭。不單椅子，愛群理髮的一切，均是Mark精挑細選，莫說陌生人，即使親如劉太，也不敢輕舉妄動。這裡是Mark的專屬料理枱，處處顯露他對細節的執著。

Mark，劉嘉誠，香港90後，灣仔汕頭街出生，愛群理髮第二代主理人，廣東式理髮店店主。

屹立灣仔半世紀．一條巷仔見盡人情冷暖

1962年，Mark的父親劉先生於灣仔春園街巷子創辦愛群理髮。春園街是灣仔中心地帶，左轉是灣仔街巿，早上四、五點，商販已陸續開始擺賣。對街有垃圾站，傳來陣陣酸臭味。街上茶餐廳、涼茶鋪、排檔等，均是往日勞動階層謀生的場所。

愛群理髮位處春園街一條窄巷之內，五尺見方，是行經街巿和垃圾站的要道。劉先生忍受著香港潮濕悶熱的天氣、酸臭的氣味，手握剃刀，一個工、一個工，老實地替客人理髮刮鬍。行人自他身後穿過窄巷，偶爾說幾句不客氣的風涼話，他默默承受。

街坊范生是愛群理髮老顧客，從前的頭髮是劉先生主理。 

廣東式理髮講求「快、靚、正」，以陸軍裝為主，四邊剷青。從前光顧廣東理髮店的客人，大多是勞動階層，髮型講究清爽舒適。劉先生在春園街扎根，一做五十多年，養活一家五口，以及一群伙計。訪問當日，街坊一見到愛群理髮招牌，不約而同說︰「哦，春園街巷仔那一家，師傅好老了，我以前都是他剪的頭髮。」

理髮師傅劉先生是六、七十年代香港人的寫照。肯搏肯捱，忠於自己，終能闖出自己的天地。大半生事業打拼，換來家人安穩生活，三個兒子長大成人。一般父親總是希望後人承繼衣缽，劉先生卻十分反對。

「一來剪頭髮被人看不起，不受尊重，旁人叫我們『飛髮佬』、『剃頭佬』；二來很辛苦、很受氣。一條巷仔見盡人情冷暖。」Mark回憶說。

在王家衛的膠卷發現自家的巷仔店

電影《墮落天使》

阿爸工作的地方就是他的遊樂場，自小在理髮店長大，Mark起初沒有繼承家業的念頭。他自言小時候比較頑皮，好奇心強，喜歡學習不同事物。

成為理髮師之前，他修讀攝影課程，向攝影師之路穩步邁進。課程期間，機緣巧合看到王家衛執導的《墮落天使》︰「嗯，這個檔口，怎麼熟口熟面？」就是春園街舊鋪，「為什麼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巷仔理髮店，會出現在電影裡面。電影像一個開關，觸動了我的神經，腦海裡明燈一點，衝動地想，不如跟阿爸去學這門手藝。」

反對Mark繼承店鋪的劉先生最初不主動教授理髮技巧。Mark毫不洩氣，拿著剃刀問店裡其他老師傅。老師傅不知就裡，太子爺問到，指導幾手。劉先生面露不悅，大聲說︰「咁大個師傅係到，點解唔問我。」兩父子多了師徒的名份，Mark正式繼承家業。自此，他除了肩負起「愛群理髮」的招牌，亦要獨力承受四方八面的「評價」。

政府和發展商近年積極重建灣仔舊區，上居下鋪的古老唐樓，變成新式商住混合大廈。一街之隔的利東街重建項目囍滙，於2014年落成，利益數以億計。有心之士見利潤豐厚，漸漸染指春園街一帶。恰巧因為利東街，掀起了保育爭議，連同愛群理髮在內的老店，竟成了重建阻礙。

政府四大部門輪流「關心」，紛紛檢舉五十多年的老店，有哪些地方不符合今時今日的政府條例，哪些地方違反了今天法例。突如其來的是是非非，不禁令Mark疑惑，城巿演化無可避免，但為何容不下傳統行業，他只想保留廣東式理髮，為什麼這麼多阻撓。

「有一次在舊鋪，一位和我年紀差不多，二十來歲吧，英國回來的年青人，前來說想剪油頭。他樣子很陌生，不是熟客，我好奇問他為什麼知道這個地方。他講起，原來他爺爺的頭髮，從前是我阿爸剪的。小時候他爺爺帶他來過，他印像很深刻。那次從英國回來，特別回到這裡，居然給他找到了，一切都沒變。」

窩心的故事，即將失傳的手藝，激發起他的鬥志──廣東式理髮必定有存在價值。舊鋪獨特的傳統風格，固然要保留，然而單靠上一輩累積的資本，未必能維持下去。客人的要求和以前不同了，既然要傳承，一定懂求變。

廣東式Barber華洋共處的專屬空間

2017年3月26日，茂蘿街7號的新店開業。Mark籌備經年，上至網站設計、臉書專頁營運，下至一枱一木的顏色、燈光、陳設、洗髮水護理用品，均親力親為，一絲不糾。

新店所在的茂蘿街7號前身是「綠屋」，香港二級歷史建築，廣東式四層唐樓保留三、四十年代樸實的況味。大門左側掛著白鐵皮紅漆信箱，代表理髮店的三色柱緩緩自轉。

趟開大門，鵝黃燈光、微微的薰香氣味，播放著蘇絲黃年代的老歌。地面鋪滿紅白馬賽克，沒一絲頭髮。進門，右側兩張1952年日本Takara制的紅皮理髮椅，垂掛著黯黃色的皮帶，枱面簡潔，擺放的用品只兩三件。左方寬敞大方，白瓷洗髮盤、獨立的大鏡、理髮護髮用品、刀具，分門別類，以及那張Takara Belmont專為理髮店設計的Barber Chair。

「右手邊復刻巷仔，是阿爸；左手邊典雅寬容，是阿仔。我希望營造強烈的家的感覺，一家人一起去做好阿爸留下來的小生意。」傳承了招牌，卻並非守舊地複製舊日模式。

兩家店照顧到所有客人。春園街舊巷子檔主要服務街坊及老人義務理髮，顧客與理髮師長時間建立了深厚關係。茂蘿街新店的顧客有一定品味和要求，更會遇到不同國籍、慕名而來的客人。

一關上門，就是男士專屬的空間。客人可以自選香氣蠟燭、播放喜愛的音樂，享受一條龍式的理髮服務。同一時間，只服務一位客人。非常個人、非常專一。

客人可以寄存專用剃刀、專用的梳，Mark珍而重之收藏在飾品櫃裡，定時替他們保養︰「新店的客人比較沉默，不多講話。然而每一次他們來到，看見我拿出刀具，他們內心的喜悅均寫在臉上。不似舊鋪，舊鋪的交流是老香港的，直話直說，很簡單、很自然。」新店主要透過服務和手藝，傳達彼此的感情︰「客人不一定告訴我，哪裡做得好、哪裡做得不夠好，有時候完全不講話。可是，透過他們的表情，我能得到答案。」Mark的臉上流露出滿足而自信的笑容。

阿爸教落︰凡事不求人，鬼叫我係男人

從攝影師到理髮師，Mark自言，人生如戲。他有時候會反應不過來，反問自己其實他的本業是什麼。望著我們的攝製團隊，他回想到從前跟在攝影師後頭當助手，怎麼現在角色倒轉，坐在自己的店裡接受訪問。一時之間，無法抽離角色。

「以前是打份工，純粹謀生。現在多了一份責任。」繼承家業以來的種種辛酸，Mark淡淡地帶過。他自言，過去比較衝動，年少無知，容易因為流言蜚語，與別人起爭執。開始做家中生意，浮燥的性格漸漸沉靜下來，與其爭拗，不如調節心態，自己先靜下來。閒語閒語，聽到，笑一笑便算了。

我們問他，至今覺得犧牲了什麼，Mark開玩笑說︰「交不到女朋友囉，平日的顧客全是男人。」轉臉認真思考，短期看似失去許多，長遠下來，他認為得到的遠比失去的珍貴。

「傳承傳統手藝，先要有思想準備。你要讓自己知道，從現在、這一下、開始，身邊沒有人會理睬。清楚目標，同時構思、預備、行動，發生問題要靠自己解決。阿爸教我和兩個哥哥，凡事不求人，自己做到的，不要叫別人幫手。遇上困難，不要退縮，想一想如何解決。我希望告訴同年紀的人，想到去做就去做，要堅持，不可以半途而廢。

訪問裡，Mark堅決不提艱難的事、辛酸的事、氣餒的事，只用一句「鬼叫我係男人」回應。私底下我們不死心向劉太探問，兒子有向他訴苦嗎？劉太想也不想，答︰「沒有。他不講的。這一點和他阿爸一模一樣。」

視頻│ Gabriel          Howard, Jamie, Jan, Nicole, William

撰文│ Simon

攝影│ Nicole, S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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