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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寧靜如海 暖日風和|Stilles Meer
|故事背景|
在全國大賽、高中二年級十七歲的生日前夕,良田想起小時候與哥哥在老家海岸,一同錄下了許多練球與遊玩的畫面。在回憶過去種種,知道死去的人永遠回不來情況下,仍必須替自己繼續走下去。 此時,似乎有位重要的人,看到了這樣的自己。
|第一章試閱|
I. 海潮
       說起悲傷的時候        已經漸漸不那麼純粹了
        每件事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每件事當他認真回想,記憶中總透著一抹憂傷。
        過往的自己還是個期待過生日的孩子,從那件事發生後,生日於他而言又有了不同的意涵。他每年都不願多想,每年都不願表現難過,看似一派輕鬆的模樣,是他試著傳遞給他人的印象。
       今年也是如此。籃球對他來說已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有意義的一部份,只是這份重量中透著一股遺憾;那份遺憾似乎難以抹滅,也似乎永遠無法忘卻。
       從學校回來後,他走進了沒有開燈的飯廳,喊了幾聲,發現家裡沒有人在,桌上的晚飯包著保鮮膜,一旁留著母親與安娜外出的紙條。他在餐桌邊坐下,一人吃著沉默的晚餐,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水槽傳來滴水的聲音,飯菜雖是熟悉的味道,卻也失去了溫度。
       每次在這樣的時刻,他總會希望飯桌的對面坐著那人。那人會告訴他今天學校發生了什麼事、籃球打得如何、跟什麼樣的球對比了賽、跟誰吵了架、喜歡的女孩發生了什麼事、成績又考差了——不過他不會氣餒,明日的自己會繼續向前邁進——
       諸如此類的想像。
       收拾完碗盤,他走到電視前,輕輕拿起了擺在電視櫃下的錄影帶,他記得小時候媽媽錄了很多,而那件事發生後,這個習慣也劃下了句點。端詳著上頭用麥克筆寫的標題,他將記憶猶新的影帶放進了播放機中。
       「有在錄影了嗎?」鏡頭前的少年問道,他看上去滿心激動,「有了有了,良田,快看鏡頭!」
       「阿宗,不要拍啦!」弟弟閃躲著,舉起手將自己的臉擋起來。
       「你是壽星耶!壽星怎麼可以害羞呢?」
       「阿宗也是啊!」
       「那我們一起拍!」
       畫面中的少年把鏡頭轉向自己與弟弟,兩人開心地笑著,身後的海水湛藍,浪花麗白,海鳥高飛,日頭炙熱,鏡頭映著兄弟倆的喜悅,他們身處的那無際大海,似乎比回憶中來得更為美麗。他屏息,看得出神——
       電視的光影閃閃爍爍,如幻燈片打在了他的臉上。坐在昏暗的客廳內,他跟畫面中的兄弟一同笑了笑,一同跟他們再度踏過了那片浪、爬過了那片石礁、游過了那片海。隨後影像轉到了兄弟倆練球的過程,映入眼簾的,是他熟悉的球場,背景傳來了母親的聲音,再來是少年的回應:
       「隊長,宮城宗太,先拿下一球——!」
       那瞬間,他收起了笑容。
       那句話、那個聲響不斷在腦海中迴盪著。
       他心一顫,彷彿停止了呼吸。一抹憂傷如霧般氤氳在他與影像之間,看著時光回憶中的紀錄,不真實的感受如冷潮浸染著肌膚。周圍很安靜,只聽得到電視機的聲音,畫面仍在繼續,他卻停在過往。深吸一口氣,他輕輕闔上眼——
       他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也記得那之後發生的所有。
       起身離開客廳,沒有等到母親與安娜回來,他回房躺在床上倒頭就睡。
       黎明總是透著一鼓薄霧感;黎明總是透著某種淺淡,卻揮之不去的陰鬱。生日前夕總會有這種感覺,他睡得很淺,在天亮前醒了過來,不論睜開或是閉上眼,都是方才錄影帶看到的畫面。
       快樂與悲傷的記憶,對現在的他來說同樣傷人,他起身,獨自坐在安靜的房裡,有時一坐,天就這麼亮了起來。過往的鬼魅依舊纏人,不論過了多少年,似乎都是如此。
       一股無名的怒火在他胸口燃燒著。
       他氣自己,卻不知該找誰出氣。
       「我來當家裡的隊長,而你來當副隊長——」        日子拉得多長,這句話就傷他有多深。他氣的並非兄長將這個責任轉嫁給他後,就一去不返,他氣的是對這件事,全然無能為力的自己。回憶每年都如浪潮般襲來,將他全然吞沒。今年一如既往,他站起身拍了拍臉,整理好自己後,他踏出家門,試著往答案的方向前進。
       天光漸亮,黎明的風吹在臉上的感覺有些涼意,他將機車停在堤岸邊,已經算不清是第幾次來獨自看看海。海潮映著天空的微光,緩緩浸溼了溫熱的沙,亦打冷了顫抖的雙腳,反覆游走,安定而空洞。
       海潮,海風,海水的味道,放眼望去那無盡的深水,隨著時間與季節更替,來來回回,宛如迷途;時光恣意流逝,日子一過,海平面看上去其實近乎相像。他想到了小時後的老家,想到了晚餐後的錄影,也想到了目前的歸屬。而不論身處哪個城市,感受似乎都是如此。或許真正改變的,只有當下的心境;真正明白的,只有當下的自己。
       這是他熟悉的海,黑色的浪潮在沙灘上碎了一地,隨而緩慢消逝在地平線上。延著白浪走著,沙子柔軟的觸感裹著他的腳,傳來日光的溫熱,混雜著海水的冰冷。他緩慢踏步,聽著海潮聲,胸口升起一鼓情感,既沉靜,又孤獨。這段時光,他都是一個人靜靜度過,靜靜,靜靜地陪伴自己。
       安心的感受如此單純,傷心的感受如此單純,記憶隨著浪潮反覆堆疊,相互遮掩,情感被時空的大雨洗刷著,雖破敗不堪,仍努力嘗試完整。他思來想去,將這一切收進了回憶的口袋中——
       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他想。
       那個人再也保護不了自己了。
      對宗太的想念,對於父親的想念,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共同的回憶時而令他輕輕笑著,時而令他撕心裂肺,他沒有說出口,同樣沒有表現出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旁人面前他哭不出聲,眼淚、血水與海風有著共同的腥鹹,看著海岸線深吸一口氣,試著讓潮水將傷痛全數帶走。他想,如果面對失去重要之人,都要表現從容不迫,都要假裝毫不在意,那這個世界未免太過慘忍了。
       「阿宗,我該怎麼辦呢?」
       他喃喃道,生活將他傷得很重,旁人看到的那份泰然自若,是他用盡全力撐起的。
       而宗太也是一樣的,在了解更多世事後,兄長開朗的笑容、從容不迫的背後,說不定有比他自己更難以承受的憂傷。
       他想起了宗太躲起來哭泣的模樣,想起了宗太當時的勇敢,也想起了宗太的無助,以及母親的悲傷。他找不到解套的方式,想到這裡,胸口那股痛到吞噬自己的傷懷,到了一個極端後,似乎全然沒有消停。
       這件事使他堅強不已,又令他脆弱不堪。
      不論思念將他傷得多種,失去將他劃得多痛,他仍必須跨過父親與兄長留下的回憶,繼續邁開步伐。那股憂傷目前沒有解答,或許他能夠做的,就是將現在該做的事情做到最好。
       天空已亮,日光照耀海潮與他自己。
       十七歲的生日將要到來,他還有自己該完成的任務。縱使這份心情將沉在心底,永遠揮之不去,他仍必須往屬於自己的未來向前邁進。
       「我出發了。」宮城良田看光亮的海平線,如耳語般輕輕唸著,替自己邁開步伐。
《寧靜如海,暖日風和》第一章試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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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我倆並非無故相逢|馬嘶周那
「在前方不遠處,傳來人群高聲的歡呼。第一道五彩的雪落下了,隨而各處都降下細如粉塵的虹彩。阿周那看見這個情景,隨而將手中的粉末往天空拋灑,讓相同的雪落在他與馬嘶身上。色彩混著螢紅與橙黃,就像朝熙溫柔的光,他們兩人也在此刻許下了願望,並默默祈禱毗濕奴能夠傾聽彼此的聲音。」 |故事背景|
印度五彩荷莉節 (Holi Festival) 背景,談年少時期馬嘶為何會以婆羅門的身份,選擇信奉剎帝利正法,並對阿周那萌生初戀之心、與迦爾納成為好友。是歡快而溫柔,多采且自由的節慶故事。內文會提到古印度人民對種姓制度的掙扎,隨而在這份迷惘中,為自己做出最適當的選擇。
|第一章試閱|
       春日將近,萬物新生,大地迎來了煥然與繁盛的光景。新年過後,排燈逐步消熄,時節悄聲來到了印度教曆十二月 (Phalguna) 上旬,舉國上下、王城中的所有人,皆沐浴在新節慶將至的歡快之中。
       五彩荷莉節 (Holi Festival) ,是祖國認定的最重要節日之一。人聲鼎沸的街道,色澤絢麗的光景,為城市披上了一抹歡騰的氛圍;偉大神話故事將再度被訴說,人們為此,早已氤氳在忘卻種姓階級的喜悅,以及對於神明的崇敬景仰心境內,無一不感到期待與欣喜——這份對節慶的暢然之彩,自小就深刻渲染在所有人的靈魂之中。
       荷莉節於所有人而言,皆是自由且無限的。
        如今,馬嘶與阿周那已從聽聞敘事的孩子,成長為訴說故事的青年;節慶歡騰的高昂精神、不絕於耳的喧鬧氣氛,於喜愛熱鬧的年輕一代來說,更別具特殊的意義。
      而不論是什麼樣的節日,在他們的國家皆與神祇有關,只要每逢這樣的大型節日,馬嘶總是需要準備敬神與祭祀的工作。感受過節的氛圍、享受與平時不同的生活氣氛,對馬嘶而言,則是在第二順位。婆羅門雖位居種姓制度的最高位,卻也肩負了許多重責,程度之繁雜,令尋常人難以想像。不過,這些事馬嘶早就習以為常,這同樣是他需要履行的重要義務,所以不會有任何苟且與馬虎。       父母親對於神祇的禮遇與崇敬,還有精通各方知識的智慧之貌,他自小就看著,這對馬嘶來說是種榮耀的展現。他是真心想承接父母親交給他的職責,認真學習不在話下,也從不覺得辛苦,認為這一切皆是理所當然。       對於能俱有這身份的殊榮,馬嘶比誰都感到驕傲。
       然而,與生俱來高貴的種姓,卻在使馬嘶與旁人共處時,劃出了一道無盡且遙遠的隔閡。有時外人的絕對景仰,主要是來自位階落差的「恐懼」;這是古老且不可打破的社會規範,也是所有人需要遵循的「規矩」,但馬嘶並不喜歡這麼忸怩的生活方式。令人懊惱的是,他無法將這件事大聲說出口——他是婆羅門,有著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是神明授予他祖輩的殊榮與特權。他不能違背與放棄這身地位與職責,更不能質疑神明所做出的決定。他心中既感激萬分,卻也矛盾不已。這份矛盾,時而令他產生困惑,時而令他衍伸慍意。向父母親訴說這件煩惱,也得不到忠於本心的答案。        最終,這份心情就這麼於時光之河載浮載沉,時不時是他青年時期思考與迷惘的議題。
        不過,五彩荷莉節是一年之中,能將階級所生的苦惱,全然拋諸腦後的一段歡快時光。在荷莉節期間,舉國將暫時忘卻種姓上的差異,所有人皆能夠自在交流,所有人都能自由談話,以真實的自己面對他人——沒有框架,沒有位階,沒有與生俱來的限制,就只有你、我,以及身邊的任何「存在」。僅此而已。
       這點令馬嘶很是喜歡,應該說,這就是他心中所追求的「自由」。
       自小他就不喜愛種姓帶來的隔閡,只想平等與所有人恬然共處。每一年,他都十分期待荷莉節的到來;每一年,他都能從彩粉與人聲的歡笑中,將自己的靈魂染上一層踏實的色彩。
       「這樣才像我自己啊……。」馬嘶想著。對於自由與種姓本身的代價,他的感受比誰都深刻,思維也比誰都透徹。受其所惠,卻又深受其害心情,不知有誰能夠替他開破。
       不過,今年的情況,與往年或許稍稍不同——因傳統師徒制的規定,在父親德羅納的引領之下,手握皇權的年輕剎帝利王子們,來到了馬嘶家中與他一同習武。具有武鬥世家背景的婆羅門,在這個世代並不常見,父親的做法,可說是開先之例。除了以婆羅門智者的身份教導王子們知識,同樣要將武藝的精髓,全然傳授給他們。文武雙授,是父親德羅納所堅持的價值,也是受眾人所崇敬的原因之一,馬嘶自小就這樣看著。對父親這樣的主張感到崇敬不已的同時,他同樣認為,這就是自家門風的樣貌。
       王族的後裔日日與馬嘶朝夕相處,隨著時間不斷流去,彼此也培養出獨特且複雜的情感。
       在相遇的最初,令馬嘶沒有想到的是,即使是王族(剎帝利),也因為種姓不同的關係,必須對父親與自己,釋出絕對的景仰與善意。這是眾所皆知且不可悖逆的道理。然而,如此造作與違背本心的態度,同樣是令馬嘶感到彆扭的一點。他渴望與所有人——不論王族,不論種姓,不論階級——皆以平等且自由的心境共處。
       抱持著這份心意,還有天生開朗的性情,馬嘶對每日朝夕相處的王子們,態度大方、直白且自然。很快地,他就與身邊幾位王子熟識。有些王子年紀稍長,傲氣過甚,與他多有距離感;有些王子較為冷漠,不喜歡與人交流,馬嘶也就不太與其往來。不過,他立刻就與那位溫柔卓越、勇敢堅毅,且毫無框架的般度第三皇子締結了友誼;也只有三皇子一人,願意於皇族位階上降貴紆尊,跨越種姓的限制,給予婆羅門無條件的敬仰,並展現普通青年的純粹友好。
       這點令馬嘶很是驚訝,他永遠都記得對方初次來搭話時的語調與表情——
       「我是般度一族的阿周那,擅長的是弓藝,很期待能夠與你一同習武。你也擅長弓箭 ?那麼我一定能從你身上學到很多,請多多指教。」
       兩人年紀相仿,第一次見面時,對方臉上平和自在的笑容,令馬嘶在不知覺中,也一同展露出真心的笑顏。與其他皇子對談時,馬嘶看見的不是言語中的客套,就是皇族不願屈就的傲慢。雖然他已漸漸對這種事不以為意,卻多少也感到有些心煩。然而,只有般度族的第三皇子;然而,只有阿周那——對自己展露的,是渴望一同成長的本心。這使馬嘶不自覺地,放下心中那份怒意與困惑,向對方坦露出本身就柔軟,且直白真摯的善意。
       初識阿周那的這份溫柔,立刻使馬嘶想起荷莉節的踏實感。
       這炫目而永恆的瞬間,或許讓馬嘶更接近了心中理想的「自由」也說不定,猶如在心中拂起陣陣漣漪,柔軟的風吹散了撒落於空中的萬彩粉末,感觸是如此優柔靜謐。這是馬嘶初次在單單「一人」身上,感受到與節慶全然相同的氛圍與情感。
       在那之後,每每想起阿周那,在馬嘶心中浮現出的,就是天空純淨且無瑕的湛藍。
(《我倆並非無故相逢》試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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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修士 The Monk by the Sea|阿周那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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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 Mönch am Meer
       遠方的浪傳來聲響,潮水起落不定。黎明未至,晚風拂過透著薄月雲朵,天地似乎在此刻合一,他看不清眼前所見,無從分辨潮水與夜空無邊際的界線。
       此刻一切迷濛昏暗,眼前的光景究竟是夢境,還是來自神祇的預言,心中亦沒有明確答案。
       於沙丘前行僅能緩慢,他逐漸往岩岸邊邁出步伐,甚至不知���己已近崖邊。深不見底的黑潮猶如死亡,他想。猶如送葬儀式般,自己似乎在哀悼過往失去的所有,亦為此生所經歷的一切感到遺憾。
       他緩慢前行著,隨著直覺;隨著眼前的自己,亦步,亦趨——這是他為自己而行的送葬之旅,大自然的力量令人畏懼,死亡的意象於此際,從天地間滲入他的心裡 ,感受之強烈令人無從想像。
       死亡開口輕喚,他從未感到如此孤獨,即使孤獨曾是他心之所向,卻不知將死之人,竟而有多無助徬徨。
       他緩緩伸出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合十,大自然的沉默凝聚於此,他開口向神禱念心中的敬畏與感激。此刻的浪潮與夜風,承接起這位一無所有的修道士。他靜慢將自己還給天地與大海,接受此生所有的美好與遺憾;明白時光悠遠的長河,將引著自己流往來世的他方。
       或許死亡就是如此了。或許,他想。
       人在歲月中穿梭時,降生與離世皆是獨自一人。        而他知道自己不是如此——他還有神祇,他還有自己。
       一切皆準備到位。
       此際,他已見過來生。
————Ende————
|小後記|
      畫作與文字自致敬了 Caspar Friedrich 的《海邊修士 (The Monk by the Sea)》,是我最喜歡的德國浪漫主義作品。其主要在講述修道士站在海邊,感受自身大自然孤獨共處,猶如與死亡合一般孤獨。       修道士的意象我非常喜歡,阿周那也曾以修道士的身份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同樣思考了死亡與生命的意義。這幅作品在呼應阿周那人生旅程上,有許多異曲同工的意象,很是讓我傾心。希望能讓您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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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離開了時間|馬嘶 & 迦爾納
|故事背景|
以馬嘶前往希臘聖托里尼島為背景,回來向迦爾納分享人生旅行的小故事。
|故事設定|
*馬嘶活了三千年多,曾拿過當今印度護照的背景設定 *時間線:馬嘶先去希臘,迦爾納再去美國。 (時間線顛倒真是不好意思!) *阿周那在迦爾納去美國時,人在日本 *印度組溫馨向,無 CP
————以下正文————
到處都是美 一個人要愛著的事物太多 到處都是時間,我衰老時,它正從一朵花 抵達另一朵 它滲出了甜 將我整個裹進蜜裡
——蘇淺〈春天,我離花很近〉
     從城鎮的最高處眺望出去,全是藍白色的建築,隨後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雖是同一片海潮,不過氛圍卻與印度,與日本,與他曾經踏上的任何國家,皆略有不同。
     海風迎面而來,吹動鬢角旁散落的髮絲,馬嘶試著回想是否有哪片大海,與眼前的光景有所雷同。他將髮絲撥往耳後,並看著齋藤緩慢踏上台階,許久才跟上其他同行者的腳步。
     「太慢啦,所有人都在等你。」馬嘶喊著。
     「各位都有神性的力量,拜託就饒了我吧。」齋藤舉起雙手示意投降,「難得來了趟異國,就一起靜靜地看海吧。」
     他沒有反駁齋藤的提議,將外套往後一揮,披在了自己的肩上,想起了在成為英靈之前,自己也曾乘著大船、飛機和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穿梭在國界間旅行著。
     說是為了拓展眼界也好,為了打發時間也好,為了在贖罪之旅上,幫助更多人也好,他確實有著比任何人還要更多的時間,往祖國以外的地方旅行。
     近代出境的手續相當繁複,簽證制度的出現,與官僚文書的批核,經常使生前的他等到怒火中燒,卻也在一本又一本的護照上,留下了許多旅途的印記。
     而現在他是英靈了,這些早已不是自己需要煩心的事情,卻似乎也少了旅行上的某些「樂趣」。在成為英靈前的最後一本護照——應該說,他將今生所有的護照,都保留地相當完善,就連現在的自己,也還是有出國隨身攜帶護照的習慣。
     全都只是因為,他的人生太過漫長了。
     有些習慣總是難以放手,不自覺地就會繼續跟著自己,而當今身為英靈的他,也無法在護照上留下任何新的紀錄了。這多少使他感到有些寂寞,不過能再度擁有值得守護的事物,他從不埋怨與後悔。
     過往通常都是他自己一人孤獨旅行,如今能與足以稱為「同伴」的人一同出遊,或許是成為英靈之後,最幸福的事情之一也說不定。
     一望無際的愛琴海與天空的湛藍合而為一,座落於低處的藍白色建築,亦如油畫筆觸般映入眼簾。此刻他的身心已全然放鬆,異國的光景竟能如此美麗,是他生前仍承受詛咒之苦時,無法覺察的感動。這份情感隨而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一片無可抹滅的浩瀚蔚藍。
     海鳥緩慢飛過岸邊與船隻,遠處的人影漫步於港口邊際,同樣遠望著海岸和天際線的分界與相合之處。愛琴海的風光如此優雅,使馬嘶迫不及待想與身旁的旅伴、御主、迦爾納,還有任何珍視的人分享這份感動。
     若是得以毫無罣礙、深刻體會眼前光景在心中引起的漣漪,或許多少代表自己的業果已劃下句點。即使如此,他仍舊會心懷感激地,為了保護身邊的人繼續戰鬥下去。
     「真想跟你們一起看看呢……。」馬嘶感嘆著,想著迦爾納,想著阿周那,想著帕爾瓦蒂,還有自己的父親。先前獨自一人的那份孤寂,曾大到近乎將他吞噬——不過,他再也不會感到寂寞了。
     當今的自己,比誰都了解旅行對一個人來說,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過往的宿業已了,現在的他,已踏上全新的旅途。
     ❖
     「真是令人吃驚,這就是你生前留下的所有護照?」看著馬嘶將祖國的黑金舊護照一字排開,迦爾納表示驚訝,不過語氣與平常沒有不同。而馬嘶則可從過往的默契中,得知對方的情緒。
     「畢竟我活了三千多年,時間很多嘛。」馬嘶調侃自己,這句話語透露出背後遠大的孤獨。
     這些陳舊的護照,每一本都留著馬嘶旅行時的回憶,有些早已破舊斑駁,有些則泛黃生霉;若非護照是近百年才發明的東西,馬嘶可能早已將其堆滿整個櫃子。
     「我們祖國的護照真是美麗。」迦爾納小心地拿起一本仔細端詳,「雖我早有耳聞,不過實物真是無可比擬。」黑底的護照燙上了金色的印度國徽,深刻吸引著他的目光。雖說國徽是在他們死後才存有的象徵,迦爾納還是對於祖國所傳承下來的意志,感到萬分光榮。
     迦爾納無緣擁有祖國的護照,卻不代表自己無法出國旅行。他主動詢問馬嘶護照中,所有印章與記錄的意涵。聽著馬嘶緩緩道出許多國家的名稱、旅行時的際遇,以及異國文化的特色,無一不使迦爾納眼神發亮。
     馬嘶對於旅行的熟稔,還有口中所講述的經驗,皆深刻地撼動著迦爾納的心。他從不知道馬嘶有著這段過去,也對眼前的友人,抱持著無盡的敬意。
     「若是有機會,就跟御主去其他國家走走吧。」馬嘶提議,「絕對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的。」
     「啊啊,一定的。」迦爾納期待不已,雀躍的模樣,馬嘶立刻就察覺到了,「唯真理必勝(सत्यमेव जयते)¹」迦爾納興奮地說著,並向馬斯舉起了勝利的手勢。
     馬嘶直覺性地避開了迦爾納的目光。
     ❖
     聽著馬嘶的建議,迦爾納跟著御主們去了美國的大城市,阿周那則選擇留在了日本,靜雅地體驗溫泉文化。
     迦爾納先前曾在美洲大陸受到召喚,不過美國各州之間的光景竟是如此不同,同樣是令他感到驚訝的一點。
     五光十色的街道、步調飛快的人群、閃爍不已的看板、不絕於耳的宣傳,還有無論如何都無法結束的購物行程——這些別於寧靜鄉鎮的巨大喧囂,比他生前都城最為繁榮的時刻,都來得更加熱鬧無比,令他感到目眩神迷的同時,同樣對於從未見過的事物深感震撼。
     「真不愧是世界最繁華的城市之一,這就是馬嘶所說的『意想不到』的收穫嗎?」迦爾納驚嘆,對眼前每件新奇物品都十分在意,甚至太過在意了,光是一個地點,就使他駐足許久……。
     他的施捨精神在無意間,提滿了大家遞給自己的購物袋,也品嚐了各式各樣代表性的美食——這所有的經驗都是頭一遭,同樣自己比想像的,來得更樂在其中。
     馬嘶說的沒有錯,旅行果真能使人得到嶄新的觀點,迦爾納眼中的世界,似乎還有拓展與豐富的可能性。出乎意料地(還是說在預料之中地),迦爾納帶了整整一箱紀念品回國——
     「等等,你會不會買太多了?」就算旅行經驗無人能及,但馬嘶也從未在旅途中帶回這麼多東西。
     「就像阿周那所說的一樣,我同樣也在旅行中遇見了新的夥伴了。」迦爾納翻找著旅行箱內的小吊飾與布偶,有些眼熟的可愛模樣,令他想到了身邊的同伴,深感滿足。
     馬嘶很清楚這或許不是阿周那的本意,不過迦爾納看上去比過往都來得愉快的樣子,想必他一定在旅行中,有許多可以慢慢訴說的故事吧。
     「旅行真是令人愉快呢。」迦爾納開口。
     「確實,成為了英靈之後,旅行就更加方便了。」
     「身為御主的英靈,能夠有一同旅行、共同戰鬥的夥伴,或許是我們生前,從未料想過的事情也說不定。」
     而現在他們又重新聚在一起了。
     沒有對立,沒有怨懟,沒有過往,沒有罪咎——一切都重新來過了,陪伴在彼此身邊的,是最親近的友人,也是最摯愛的手足。他們如家人般再度一同生活,意志堅定,目標相同,毫無徬徨與罣礙。
     能夠以這樣的姿態與彼此重逢,隨後感受相伴與分享的幸福,命運或許對他們展露了一絲仁慈。
     「如果有機會,再一起去旅行吧,」馬嘶說著,他似乎對於這件事多少有些期待,同樣是彼此生前無法完成的遺憾,「和身邊的人一起。」
     「和身邊的人一起。」迦爾納重複著,有如允諾般堅定。
     當然,他們所指的,阿周那絕對是其中一人。
     兩人共同整理迦爾納從美國帶回來的戰利品,馬嘶看著友人流露出十分幸福的表情,不禁也深感此生竟有這般互相分享旅行故事的際遇。
     生前他倆時常因戰事四處奔走,迦爾納也早他一步離開人世,如今能夠像���凡人一樣思考未來——這般恣意作夢的權利,比他心中所想像的,還要來得溫暖炙熱。
     那些令他們感到幸福的未來,如今已在不知不覺,走入彼此的生命之中。
      馬嘶再度想起了聖托里尼島上,眺望而出的湛藍愛琴海,那風光之典雅,那海港之寧靜,他想再好好看一次。
     與身邊的夥伴們一起。
---Ende---
1. 唯真理必勝(सत्यमेव जयते),“Truth alone triumphs”,為寫在當代印度官方護照上,國徽下方的格言。
|小後記&聊天|
     篇名是從詩人任明信詩集《光天化日》中的〈龍離開了時間〉得到啟發,想描寫並非出於本意,卻在這片大地上,活了超過三千年的馬嘶內在心境。在一些學術研究中,有學者提出馬嘶「至今還活著」的說法。
     當代的印度人,同樣有人見證自己看到馬嘶(本人?)會到城鎮中取用所需的一餐,食量很大,而一年就只吃這一回,隨後再回到森林、洞窟與外鄉繼續修行。
     這時的馬嘶,已經不受摩尼寶珠的保護了,額頭上也有無法結痂的淌血傷口。聽到這點,十分令我痛心。
     且在原典中,馬嘶也是個到各地修行的人,對於旅行想必很在行,若是現在還活著的話,想必護照必定堆積如山(?)。再加上今年看到他去了希臘,而且竟然是聖托里尼島,想法與概念相互契合,所以就完成了這個小故事。
     我想看著能夠與過往的罪業告別,自由自在、毫無罣礙旅行的馬嘶;同樣希望迦爾納能在旅行中,體驗生前從未感受過的新奇。希望他們兩人都能在旅行中找到意義與平靜。
(而阿周那則在日本遇到了一同旅行的愉快伙伴,如此我個人也能放心創作這個故事了,覺得很幸福。)
感謝您閱讀至此,若是這個故事能讓您喜歡,自己也感到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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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遠景|馬嘶周那
|內文介紹|
戰後AU,失明梗。失明的馬嘶與同個病房中,聲音很溫柔的青年成為了好友,青年每日都會告訴馬嘶窗外發生了什麼事,直到痊癒的那日為止。兩人相互療癒彼此,是一段雖傷心,卻選擇勇敢活下去的故事。
|注意事項|
*戰後時空線,沒有既定的時空背景 * CP 為馬嘶 x 阿周那 *取材於遙遠過往記憶中,聽聞的一段小故事
————以下正文————
你願意和我說些話嗎 說些溫柔的話 讓我忘記死亡 忘記日常的鬼魅 在我身邊遊蕩
——宋尚緯〈說話〉
      意識逐漸恢復,眼前僅剩下黑暗與空無,還有身體所傳來的隱痛之感。
      「我活下來了嗎?該死。」他思忖,不知這究竟是好是壞。回憶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只記得戰友接續倒下的身影,隨後是血霧與煙硝難聞的氣息,猶如某種暗紅色的煙火,隨著塵土悠然殞落,再來是接連不斷的血腥,還有他自己。
      思緒在黑暗中游移著,他已經無法分辨白日與黑夜的差別,也無從訴說感知與意識間的變化。「這就是死亡嗎?」他思考著,腦海中想起的第一人是父親,隨後是母親,再來是一路以來陪在他身旁的戰友。死亡在此刻如開遍山林的繁花,紅得美艷,慘痛地令人戰慄。
      他聽見些聲響,遠近不一,是人們在呼救的高喊,忽遠忽近,起落不定。隨後,他的身軀隨著擔架與旁人的步伐起伏著。自己還活著嗎?他不知道,就這麼在醫院昏迷了數日。原先以為自己確實死了,死後的世界竟然什麼都沒有,他在一片黑暗中大聲呼喊,無人應答,眼前僅剩下空乏與虛無,還有什麼都令人害怕的冰冷。
      他從不畏懼與敵人作戰,也不怕佇立於戰場之上,但他從未想過,死亡竟是如此孤單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害怕與無助。
      惡夢接連襲來,猶如黑色的海潮,隨後他看見模糊迷離的光影搖曳著。光影將鞋子留在沙灘上,就這麼朝著海水中走去。他想衝向前拉住對方的手,卻事與願違。
      數日過後,連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傷口的劇痛清晰地讓他醒了過來。清醒後的世界透著薄霧的光,隨後是某人輕柔的語調。
      「你醒了。」
      這般柔軟如夢的語調,他已經許久未聞,猶如在炙熱的惡夢中灑落的冷冽朝露。他勉強地伸出手,沒有回應對方的話語,撫摸著環在眼周附近的粗糙紗布。此刻眼前僅剩模糊,再來是漸進的黑暗。他想將紗布拆下來,身上的傷口卻疼得令人無力。
      這不是夢,他還活著,只是——
      他看不見。該死,為什麼眼前一片黑暗。
      「別驚慌,我幫你請醫生過來。」
      身旁那聲音溫柔地說著,沉靜又純粹的語調聽起來像修道士,先是令他感到羞赧,隨後又因自己仍活著而感激不已。
      他感受到對方從他身旁走過,腳步洗鍊明確,找來了醫生與護理師,他才頓時明白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醫生很快就來到了兩人的病房,在他一旁坐了下來,語氣聽上去歡欣而昂揚,全是因為他終於恢復意識,並活了下來。
      他活下來,活下來了。
      卻毫無真實感。
      他靜靜聽醫生說著,雙眼的失明來自戰傷的後遺症,需要數月才能慢慢恢復,不過終能獲得痊癒。他接受對方所說的一切,也對於自己得以重拾光明而感到萬幸。然而,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了,他覺得當下的所有,就像聽著他人的故事般,遙遠非常。
      此際,隔壁床的青年正看著自己溫柔地笑著,他看不見,卻能從那平靜而穩定的語調中聽出他的表情。
      「能夠好好活著,真是太好了呢。」
      那聲音似乎帶有某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彷彿穿透了他的靈魂,是他從未感受過,有種無以言狀的獨特溫柔,勾起了一絲懷念的感受,令他很是驚訝。而醫生沒有久留,允諾每日會定時來看他的狀況,離去的腳步與關門聲很響亮,隨後是病房內片刻的空白,再來是近乎半日的沉默。
      他沒有立刻答覆青年的話語,並非出於無禮,僅是內在有種說不上來的感動,令他感到鼻酸。身體上的劇痛對他來說都太過表象、淺層,而內心中,在戰場上體會到的所有苦痛、難受、對立與哀傷,是他這些年來無法入眠的罣礙,但他僅能沒頭沒尾地活下去——
      活著,同時保護身邊的人,是當時的他唯一能做的。
      有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他人,聽起來都太過自大了。不過他還是活下來了,其中一定有自己沒有想到的意義存在。他沉默地思考著,沒有答案。
      接近傍晚時分,大地開始進入了寧靜的休憩的階段,青年在此時打破了沉默,開始跟他訴說一些日常、平和,卻充滿力量的話語。
      「今晚天空無雲,這麼早就已經能夠看見月亮了。」青年說著,似乎也像在說給自己聽。晚霞此刻已碰上了初升的月,氣溫也逐漸變得涼爽,這是青年喜愛感受的一切;不論是生命,還是所有外在的自然,於他而言都別具意義。
      青年繼續說著,開始談論這片大地,還有隨著月光一同升起的星宿,是如何散落在自己的眼前。那樣的美麗近乎無時無刻,都能透過雙眼清楚看見,只是人們很少有仰望蒼穹的閒暇。他將這份美麗轉述為言語,如讀詩般的語調,輕輕說給馬嘶聆聽。
      這些日常細語,聽上去簡明而普通,對剛離開戰場的馬嘶來說,卻是多麽地珍貴。他無意識地將身子側向青年的方向,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從未真正仔細「聆聽」言語中真正的意涵,也從未聽得如此入神。
      那聲音漸漸令馬嘶忘卻死亡,忘卻孤寂,忘卻戰爭的鬼魅,曾在他身旁不斷遊蕩。字句猶如澄澈的海潮,猶如輕柔觸碰腳踝的浪花,漸漸撫平他所擔憂一切;又或者說,那語調給予他願意再信任一次生命的勇氣——至少這是他會有的典型思維,與其失落頹喪,他寧可選擇相信。
      淚水不自覺地沾濕了眼前的繃帶,他低下頭,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與母親,想起了在他身前倒下的戰友,想起他救不了的那些人,想起過往無日無夜奮戰的自己,不禁感到鼻酸不已。
      那些晝夜輪替、星光燦爛、暖日微風的暢然,以及走過人生無常的喜怒哀樂,是心臟仍在跳動的人,才能體悟的特權——感受這一切自由在生命中來去,或許就是人活下來的意義。並無其他原因,就僅是「活著」——繼續活下去。沒有比這個還要重要的理由。
      他如是被點亮了。但願如此。
      但願這是他所作的最後一場惡夢。黑夜已盡,他告訴自己,此時此刻,那焦躁無助的心,終於可以闔眼睡下。
      「馬嘶。」他終於開口。
      「阿周那。」
      他們輕聲訴說自己的名字,似乎比往常的自我介紹來得更具意義。馬嘶表達對青年的感謝,確信自己的語調開朗正向,就如他一如往常那樣。他希望對方能夠接收到自己的心情。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這樣期望過一件事了。
      這或許是他踏出的第一步。
      ❖
      在那之後的日子,他們以言語交換著故事與生活,發現彼此年紀相去不遠,對於生命的體悟多少也有共感。在聊天的過程中,阿周那每日都會告訴馬嘶,窗外不遠處的公園發生了什麼事,今日天氣如何、陽光是否露臉、花朵是否盛放、人們又是如何重獲自由,活在自己的意志之中。
      那種感覺就像,他們在彼此都想不起的遙遠過往,就已經認識對方了,猶如孩提時代的純粹,記憶乾淨空潔,毫無紛擾——此刻的世界,就僅是從他們口中所說出的故事,天空格外湛藍,繁星格外璀璨,生命格外單純無慮——馬嘶不須凝視任何物體,萬物就已在此刻收盡眼底。
      生命或許始終就是:這一切,再加上自己。
      這樣就足夠了,馬嘶想著。這段有阿周那陪伴他漸漸痊癒的時間,或是已經是他此生所能要的最多。
      「那對情侶今天也來公園了嗎?」
      「沒錯,還牽著一隻狗呢。」
      「那麼那個小男孩呢,學會騎單車了嗎?」
      「還沒呢,不過感覺只差一點。喔對了,平常是爺爺陪他一起來,��過今天也有看見奶奶的身影。」
      「球隊呢,今天是哪方贏了?」
      「平手喔,不過大家看上去都很愉快的樣子。」
      「所以是雙贏囉,聽起來真是令人羨慕。」
      「就是說呢。」
      他們有說有笑,隨著阿周那如說書人般講述窗望之人的故事,不禁引起了馬嘶對人們的好奇心。
      在阿周那的描述中,馬嘶腦海所浮現的那片公園,微風徐徐,有著白花點綴的草地,人們愜意地在那兒度過「生活」的片刻,很是令他傾羨。他希望重拾光明的那日盡快到來,這樣就能親眼看見阿周那口中所描述的一切;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再度仔細觀看曾被他視為理所當然的世界。
      而現在事過境遷,人生於他而言,早已不同以往。
      他內心那雙透徹的雙眼,已經看透了生命的真實。
      「真希望我能親眼看看。我就快能看見了。」馬嘶說,而他更希望的是,能夠與阿周那一同看著這個世界的美好。不論是大是小,他都願意再度覺知生命中的每個片刻。
      「沒錯,你就快能看見了。」阿周那答覆,語氣卻有一絲寂寞之感,目光似乎已到達了無人所知的遠方。而馬嘶沒有聽出來,當然也看不到。
      兩人就這麼聊到了黑夜降臨,忘卻了時間。他們喜愛彼此的笑聲,也喜愛彼此談話的內容和說話方式。他倆所帶出的故事雖有悲傷的情節,還有令人感到遺憾的內容,不過最後皆會以溫柔又堅定的正向態度收尾。這點令彼此都很是平靜,也感受到對方的正道與堅強,使這段住院的時光,成為兩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回憶之一。
      自馬嘶受傷至今已經經過了不知幾週,康復的日子也逐漸到來。然而,阿周那從未提起自己為何生病,為何受傷,為何同樣需要在醫院待上這樣長的時間。
      馬嘶曾輕輕試探過,卻被對方巧妙地轉換了話題,似乎這樣探究,就會觸碰到彼此間最敏感的界線,這是他不願樂見的。現在他所��望的就只有,等到自己康復完全後,再對阿周那說出心中的想法。
      或許就快了,或許隨著時間這麼一過,他就會知道答案。要等的就只是時機到來;就如他們時不時在故事中,所提到的溫柔寓意一樣。這是賦予馬嘶度過每一天的最大動力。
      「等到他想告訴我時,他自然會開口的。」馬嘶如是想著,他不喜歡在他人不願表達的情況下過問太多,也是父親教予他維持恆心的方式之一。時機尚未成熟前,任何妄動都是勉強。
      那一夜,如同應證了馬嘶的不安般,外頭開始下起了陣陣雷雨,打濕了大地,喚醒了在夢中的熟睡之人。此刻已是深夜時分,在戰場上馬嘶也曾在這樣雷雨交加的黑暗中守夜,於他而言並非大事。
      他坐起身,身體約莫恢復到能夠下床走動的狀態,傷口也不那麼疼痛,對他來說無非是好事。只是現在眼前仍舊一片黑暗,雷聲在他耳中比過往都來得更加清晰,也讓他回想起戰場上的喧囂與紛擾。
      他已經離那種不安全感十分遙遠了,卻有時還是會想起與死亡相隔一線的恐懼,彷彿被落雨穿透般,那股濕冷的孤獨,還有餘韻無窮的苦澀,時不時會再度找上自己。
      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害怕。
      此際,那個熟悉的聲音輕喚自己的名字,「馬嘶——」,隨後對方的溫度就這麽靠了上來,淡淡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上,如夢一般輕柔,很是令他驚訝;暖意也漸漸將他環抱,有如恆常那般良久。
      再來是雷聲,再來是落雨,再來是他早已遺忘已久的親吻,近乎使彼此缺氧。
      最後他發現自己竟將對方緊摟在懷中。
      他們在夜中靜靜擁抱,如蟻搬運蛾的的屍體,如花朵枯萎凋零的絕美。彼此的心跳與呼吸聲蓋過了夜雨,而他們就僅是擁抱,就僅是親吻,隨後躺在狹窄的單人病床上,依偎於彼此的懷中,就這麼度過了寂寥的夜。
      馬嘶感受著懷中阿周那的一切,溫熱的體溫、淡雅的氣味、因呼吸而起伏的身軀、因撫觸而引起的反應,還有從他指尖掃過的紗布觸感。這全都讓他感受到——人,活在世上的存在感竟是如此強烈,強烈到甚至令他顫抖不已。
      他的心臟跳得飛快。
      此刻,他明確感受到自己仍舊活著。
      行屍走肉的煙硝、震耳欲聾的傖惶,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
      全都是過往的記憶了,身後的苦痛彷彿已經離得遙遠。而他突然想起一股令他熟悉的暖意,隨而與懷中的這人相連在了一起。那抹微笑,那陣溫柔,還有單純如斯的初衷,究竟為何會令自己感到如此懷念呢?
      在黑夜中,就如白日一般,他什麼都看不見,一切都僅剩下其餘的感官,而感官又放大了他能察覺的所有,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今夜除了阿周那的名字之外,他什麼也沒多說。只剩那道聲音、那股氣息,還有過往記憶中的春日暖陽——所有令胸口陣痛的陳舊的溫柔——但他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對方俯身揭開了自己臉上的紗布,隨後親吻他的雙眼。他發現自己的淚水已汩汩而下,並被阿周那輕柔地撫去,遂勉強睜開了眼睛,卻只能看見一個模糊,又令他感到熟悉不已的人影。
      「阿周那……」馬嘶忍著傷口的疼痛,隨著眼前的輪廓,撫著阿周那臉龐。
      阿周那接過馬嘶的指尖,從自己的嘴角往另一邊劃過。他在微笑,想讓對方透過撫觸感覺到自己的心情。這令馬嘶心頭一震,立刻伸手將阿周那拉向懷中,緊摟對方到彼此傷口發疼,卻又捨不得鬆手。
      就像生怕失去彼此似的,兩人就這麼在狹窄的病床上,毫無隔閡地度過了落雨的夜,領略生命就如蜜一般在彼此的血中流淌。若是如此,說不定他們的靈魂終於有得到慰藉的可能。
      入睡之際,在意識最朦朧轉瞬間,馬嘶聽見阿周那在自己耳邊輕喚著——
      「活下去。」
      活下去。無論如何。
      只要好好活著,這樣就好。
      馬嘶至今都還記得阿周那說出那三個字的語調,清晰地滲入潛意識之中,燃燒得比什麼都還要炙烈,亦深刻地喚醒了自己的靈魂,猶如從悠遠的夢中傳來的訊息般,是必須緊緊握住的事物。
      他從沒帶著這樣的暖意入睡過,或許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他終於能夠安心睡去了。
      雨聲間歇,直至雨停。
      夜晚逐漸變得安詳靜謐,一切都只剩下……此時此刻。
       ❖
      晨曦如波濤般灑向無垠的天際,此際天光漸亮,當馬嘶逐漸清醒時,阿周那已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昨晚的一切猶如夢一場,彼此卻比誰都清楚什麼才是真實。
      他們收拾好自己,再來就是熟悉不已的療傷日常,護士在一早就將包裹馬嘶雙眼的紗布纏了回去,隨後叨唸了幾句後離開。在醫院養傷對人生來說,絕對不是「永遠」,於馬嘶而言,則是重生的一個起點——
      活下去。無論如何。
      他此生都惦記著阿周那說出這三個字的重量,也不斷記著那三個字的音調與情感,如信仰般強烈。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再度痊癒,身體與心靈都是。
      他最終還是找回了自己的驕傲,也懂得所有的逞強,與真正的堅強是截然不同心境;或許他早已蛻變成一個,比誰都能領略生命可貴的人,同樣比誰都還珍惜過往那些,曾被他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就算是最微小的事物,他也細心地侍奉著——
      他想著父親德羅納,想著母親慈憫,想著往後的人生能夠與阿周那有所關聯,想著未來的每個明日,都能抬頭挺胸地繼續勇敢走下去;從內心中浮現出那股感動得令人鼻酸的暖意,或許是他離開戰場後,開始贖罪的第一步。
      戰場太過無情,過錯或大或小,他至今都還記得。人性本惡的說法,也確實親身體會。有時他會陷在傷害與死亡的苦悶徬徨中,久久無法將血腥味揮之而去。而從現在開始,或許他終於能夠真心原諒自己了。
      原諒自己。
      沒錯,他需要的,或許就只是如此。
      活著,還不夠,他該做的是——繼續活下去。
      幾日後,痊癒的光來得比想像中快,馬嘶一日忙於與醫生應答,來不及與阿周那搭上話。他沒有聽見阿周那的聲音,外人的嘈雜也蓋過了平日的聲響。他感覺自己的心,早已與對方連繫在一起,並沒有特別多想,就這麼與醫生一同離開了病房。
      隨後,卸下紗布、睜開雙眼,在他眼前所展現的光亮,就如過往般清晰如是。
      「我看得見了……?」
      他看得見了。視線、顏色、物體的形狀、眼前之人的樣貌,以及能夠收進眼底的萬物,全是那樣理所當然,他卻從未這樣珍惜,也從未這樣感激過。
      馬嘶急切地起身,頭也不回地連忙奔回昔日與那人共度的病房。
      「阿周那——!」他滿心雀躍,高喊著對方的名字,就像某種喜悅的勝利宣言。
      然而,第一瞬間映入眼簾的,卻僅是在乾淨明亮的病方中,與自己病床相連,一張整理完好的空床鋪,再來是白得令人發寒的冰冷水泥牆。
      他環顧四周,窗戶很小,近乎看不到外頭。沒有故事中的公園,沒有平日散步的行人,沒有綠意盎然的草地,沒有相互嘻笑的人們,偌大的對外窗也消逝無蹤。
      什麼都沒有。
      阿周那同樣也不在這裡。
      那股從背脊竄上來的無助,近乎使馬嘶癱倒。他迫切地問著護士們阿周那的去向,她們僅答覆對方今日一早就辦了離院手續,其他資訊就無從透露了。
      馬嘶毫無頭緒地來回,無助地喊著阿周那的名字,不論在醫院的任何角落,還是外頭早已光禿、空無一物的草地上,都沒有阿周那的身影,病房同樣沒有留下任何告別的字條。
      或許,昨晚雨夜中的相依,就是阿周那最後的道別。
      只是沒有人說破而已。    
      只是阿周那從來就沒有告訴過馬嘶——       他不願被任何人看見自己身受重病的模樣。
      這點馬嘶永遠都不會知道。
      馬嘶力氣盡失地跪坐在自己與阿周那曾歡笑過、生活過、感傷過,還有共度了所有美好光陰病房中。
      「怎麼可能……」地面是如此冰冷,他的視線絕望地落在了病房中,那小到令他近乎動怒的窗框上,語調有氣無力,如一個無助的孩子般,就這麽被奪去了最珍視一切。
      「至少讓我看看你的樣子……,」馬嘶想著,語氣哽咽,「我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再一次地,他又感受到生命時而殘酷,時而美麗。
      胸口所浮現的這股痛,比至今在戰場上所受的傷,都來得更撕心裂肺。
      ❖
      出院後,馬嘶跟著父親與母親一同回到故鄉去。戰爭的輸贏,對他來說早已不那麼重要,只要重要的人還活著,只要所深愛的人還活著,只要他自己還活著,這樣就足夠了。
      說沒有死命找尋過阿周那的身影,大體上也是騙人的。或許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或許走過了整整一生,他也還是找不到任何與阿周那有關的線索。有時他甚至懷疑,阿周那是否只存在於他臥床不起、安靜療養的那段時光中?
      無法好好與對方道別,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遺憾。他不想說再見,直到現在都是。而他想著,只要繼續像阿周那所說的——活下去——他們兩人終有見面的那日到來。
      「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阿周那……」馬嘶開口,獨自一人走在星光漫漫的夜中。此時的天空,此刻的月夜,此際的寂寥,猶如阿周那初次講述故事給他聽的那晚一樣。
      馬嘶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深刻地感知著自己的存在。大地很安靜,只剩下靜謐的空氣,只剩下自己的靈魂,還有星宿們訴說秘密的聲音——
      他,活著。
      此刻的自己,是比什麼都還要單純的存在。
      就僅是活著、活著而已。
      「你想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嗎?」
      他探問著,心中還有許多未說出口的故事,想要好好訴說給對方聽。而說不定只要繼續活著、活下去,他就有將故事說出口的契機。
      「我的靈魂只屬於你——」馬嘶許下承諾,是阿周那的溫柔,給予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在與你再度相遇之前,替我好好保管——。」
      所以說,下次見面時,
      別再這樣不告而別了。
      「我會繼續活下去,你就好好看著吧。」馬嘶堅定地仰望那片絕美的夜,對空中的星宿說出了自己的決意。
      晚安,��周那。
      之後的人生,就是屬於我自己的故事了。
      晚安,阿周那。
      或許就是為了遇見這樣的你,或許就是為了重拾自身的驕傲,並坦然承認自己的脆弱,我們才會變得如此堅強而溫柔,不是嗎?
      「讓我用生命去證明吧。」
      馬嘶最後緩緩走回與父母親同住的房子,那裡燈火通明,溫暖陳舊,同樣是他渴望守護的事物之一。
      現在,他比誰都還熱愛生命,毫無疑問——
      把你點亮的人,在離開時忘了把你熄滅,
      你還是有力量,靜靜為自己發光。
---Ende---
|小後記|
     默默寫了兩個月的小故事,希望您能夠喜歡。
     主旨是想傳遞,在我們身受傷痛、深感絕望時,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能夠給予我們繼續走下去的力量。而即使那個人不在了,我們也依舊可以靠著自己的堅定,完成生命的旅途。
     在原典神話中,阿周那與迦爾納早馬嘶一步離開了世界,德羅納也在俱盧之戰中不幸過世,馬嘶在晚年基本上是全然孤獨地走完了贖罪之旅。而我想傳達,即使馬嘶孤身一人,也溫柔堅定地勇敢活了下去。馬嘶是《摩訶婆羅多》中,個人認為最具智慧與生命深度的角色,希望未來有更多從不同角度,好好描繪他的機會。
     感謝您閱讀至此,若是您喜歡這個故事,於我而言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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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永恆解體|印度兄弟 天能 TENET AU
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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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介紹:
Protagonist阿周那,Neil迦爾納,Ives馬嘶。
電影正劇向,內文從兄弟兩人在故鄉印度孟買初相遇,隨後視角隨著迦爾納連接回最初烏克蘭歌劇院、奧斯陸機場、史托斯克12市終戰,從開始到結束,一路守護著阿周那的過程。 放了一點馮內果的時間概念在裡面。 封面設計與篇名發想為達利同名的系列畫作。
注意事項:
*內文涉及《天能》劇透 *正劇向,故事時間線參照電影原著走 *迦爾納從最初就知道阿周那是他的親弟弟 *阿周那到最後才知道迦爾納是自己的親哥哥 *兄弟親情向,無CP
————以下正文————
「別試著去了解,而是感受它。」——他指的是兄弟之間一切。
01.
       飛機飛過        車水馬龍的城市
       孟買街頭,熱鬧的喧囂,林立的大樓與破舊的街區,男人在城市中穿梭著,意識隨著人潮流過車水馬龍的紛擾,往來的行人不時與他擦肩,而他不為所動,繞過下個轉角處繼續邁開步伐。眼前的一切於他而言,或許與身旁的居民們同樣熟悉,只是現在他,有著與過往截然不同的目的。
       熵元素的反轉,顛覆了所有時間概念,也是未來人展開戰爭的主要手段。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光景,卻也深知人類不論身處於哪個時代,皆有與他人開戰與爭奪的理由。他暗自感嘆著,似乎突然想起了某段遙遠的記憶、某個模糊的身影,卻無法將其聚焦與腦海中,僅感到一絲不甘與懊悔。
       他抬頭望向天空,視線被建築與路樹擋住,從間隙之中,能看見飛機靜靜從上頭劃過,那畫面之完整,之遼闊,有如來自前世,又或者說——來自未來——的記憶。
       他伸手撫摸口袋那枚質地冰冷、堅硬而微小的物體——逆行子彈的金屬,於他而言是從未有過概念,而這類金屬僅產自於自己的家鄉,循著這條唯一的線索,帶著從未想過的緣由,諷刺地,他再度踏上了這片熟悉的故土。
       與街口的小販商擦身,他拆開盒內的手機,隨後撥通了電話,說出那句早已銘刻在腦海中的語句。接起電話的那人答覆著,以為他已經死了。
       「就算是死人也需要盟友。」他說,目光隨著對方的話語向上,打量著眼前聳立的白色大樓。如黑點般的狙擊手在大樓邊緣遊走著,落入他的視線之中。若是單槍匹馬走入那棟建築物,生還的機率幾乎微乎其微。思索著所有可能性,希望能夠有人與自己一同在孟買找出軍火商桑傑・辛格的下落。他需要援手。
       「我看看誰有空。」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說著,「兩小時後���孟買遊艇俱樂部見。」
       他掛掉電話,對未來依舊沒有定數。
       路旁小販的叫賣聲不斷流入耳中,人潮與行車亦在街道與他的面前穿梭著,使他感到迷幻且不真實,有如在異地回想昨日夢的記憶。
       而他將與那人相見。在這片熟悉不已的故土。
       此際,他仍不知對方於自己而言,早已深深超越盟友的定義。
02.
       在別處        沉默相遇和期待
       在大廳內猶疑著,他繞著步伐,四處張望,隨意挑了一處空位坐定,隨後將腳交疊而起。他沒有預設,與他搭檔的,可能是男人或女人,可能是重罪犯或普通線人,可能是敵人或同伴,亦有可能是早已摸透熵元素內情人士。他不知情,但也沒有多等,對方就這麽從身後走來,出現在他眼前,彷彿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認出他來。
       就如從不存在的默契般,他與對方的相遇僅在一秒,或更短暫的剎那間。
       那人手中端著玻璃杯,轉過身,並沒有特別往他的方向看,就這樣在左側的空位上坐了下來,猶如來見一位多年的老友般自在。
       這個男人於此刻正式走入自己生命之中。
       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
       對方看上去很年輕,或許僅比自己大上幾歲,凌亂的瀏海、恣意的姿態,以及那抹淺淡而深沉的微笑,勾起一股他無法言表的熟悉感,心中卻也暗自築起了防備的高牆。他打量著眼前的男人,沒有特別開口。
       而那人此時則用輕巧的語調說道:聽說他急需一名嚮導,好將自己介紹給某位孟買的權貴人士——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對方的聲音,字字句句隨著意識穿透了他的思維。
       兩人四目相對,他感到彼此之間的距離很近,並非形式上的,而僅是那股熟識與溫度,又喚起了過往模糊的記憶。興許是回到這片故土勾起心中太過情緒,他恐怕早在很久之前就認識這人,也可能在某處就已經與對方見過面,只是他說不出個原委,亦或許只是熵元素在作祟。
       「我是迦爾納。」對方開口,簡短明確。
       他與迦爾納握了手,確信自己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並立即表明自己的立場:
       「我想見桑傑・辛格。」
       只見對方眼神一沉,伸手一攤,表示那不可能。
       「最多十分鐘。」他說。
       「問題並不是時間。」迦爾納說道,「而是能不能活著出來。」
       對於迦爾納的說詞,他並沒有任何質疑,自己也親身確認過了,只是這是他當前唯一能走的路,沒有找到線索就無法繼續下去。他希望眼前這個男人能夠提供協助。
       此刻,服務生走到兩人面前詢問點餐,打斷了他的思緒,而對方很快就替他回答:「伏特加湯尼。」迦爾納說,「健怡可樂。」並指向自己。
       他看向迦爾納,除了表示對方踰矩的冒犯,眼神中也多有驚訝的意味存在。
       「怎麼了?」迦爾納開口,「你出任務時從不喝酒。」
       「你知道得還挺多的。」
       「做我們這行就得知己知彼。」
       「其實,我更喜歡蘇打水。」他試著拐些彎,好讓對方沒有台階下。
       聽見自己這樣答覆,迦爾納看向他,打趣地笑了,「才不呢。」他說,彷彿早已認識他許久。
       迦爾納的笑靜淡、直白又輕巧,眼神也透沉穩又強烈的氣息,再度喚起他的熟悉感。不知為何,他也輕輕地跟著對方笑了起來,好像他們早就一同這樣笑過。記憶猶如被解體般,只能握住碎片,卻無法拼出完整的全面。保留著這份存疑,他繼續應答對方的問題。
       ——你的跳傘技術如何?迦爾納問道,他答覆自己在訓練時摔傷過腳踝。然而,辛格的房子高度不夠跳傘,他們得想想其他辦法。
       「但可以高空彈跳。」
       「『高空彈跳』根本就算不上個詞。」他反駁。沒來由地,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總是挑起自己想與對方針鋒相對的情緒。這讓他感到彼此的距離又更加靠近。
       「或許沒有,但這是我們唯一可以逃脫的辦法——」
       聽見迦爾納這樣說,他別開了眼,認為這論調有些荒唐,但迦爾納仍盯著他瞧,對於自己的想法有著出奇的自信:「——或是潛進去的方式。」
       他們找出了最終解套,出乎意料地,他答應了對方的提案。
       從頭到尾,他或許都不該信任這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甚至連對方的來歷都來不及摸透,他就即刻動身與迦爾納一同行動。
       迦爾納興許是在這個環節上,他最後僅存的希望。
       甚至是在未來的每個片刻,每個瞬間,每個身死關頭,他所能仰賴的唯一對象。
       而他仍不知道迦爾納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來得更加親近,也不清楚迦爾納對他的意義,早已超越了同伴與盟友。理性與直覺拉扯著,令他困窘的同時,又感受到許久不見的踏實。
       他想知道為何自己願意無條件地信任對方,也想知道迦爾納為何甘願與他出生入死。
       然而,直至走到最後一刻,直至過去發生的事都已落定,甚至在失去迦爾納之後,才他才能得知自己就是所有關鍵的答案。
       他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所有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一切,所有犧牲、宿命與反轉時間的要素——全都是他們兩人所要承接的生命重擔。
       如今,他知道桑傑・辛格是軍火商普莉雅的傀儡;他知道真正的關鍵在安德烈・薩托身上;他知道唯有利用鉗型作戰,才能再度拯救所有人,但他仍不知道迦爾納註定犧牲,再也沒有回來的可能。
       畢竟,發生的事已成定局。
03.
       把所有停不下的言語        變成秘密        關上了門
       接到組織打來的電話時,迦爾納並沒有感到訝異。
       對於弟弟在未來即將展開的所有行動,不論是大是小,不論危峻與否,他早已心理有數。在烏克蘭歌劇院並非他倆初次相遇,此次於印度同樣也不是頭一回,至少對迦爾納來說是如此。時間既有的概念,如今無法沿用於這個世代,而說他們兄弟倆是在未來相遇的,於他而言並沒有任何偏頗。
       世上仍有個與他血脈相繫的親手足,他此生從未料想到。不過,在拯救即將毀滅的世界時,興許能給予自己另一種行動的理由。
       對於親弟弟的請託,他即能為此出生入死;守護親人或許是自己與生俱來的要務,只是這次牽涉到拯救全人類的關鍵,依照既往的行事作風,以及無條件給予施予的高尚性格,他恐怕注定要將自己全數投入其中,並在這個過程,重新認識弟弟的一切。
       這段時間他不斷思索著背後的脈絡,無法將這份心情同任何人說。而在準備前往基輔歌劇院時,一股強烈的虛幻感衝擊著他的內心。恐怕是這一切過於不合理,自己又太快接受眼前的所有,才走入從未有過的不真實。只不過,他相信自己做的選擇是正確的,沒來由地。
       他從未如此確信過。
       拎起背包,上頭的紅色吊繩隨著步伐擺動——作為在過去、現在與未來聯結彼此信物,他從不知道這個掛繩的意義竟如此巨大。再一次地,他回到了過去,回到烏克蘭,回到印度故土,回到奧斯陸,回到史托斯克12市,回到那一次又一次守護弟弟與世界片刻之中,並與死亡擦身而過。
       死亡對他來說並不可怕。
      重要的是他在死的當下正在做什麼。
       他死的當下在做什麼呢?
       他拯救了世界,保護了弟弟。
       或許這對他來說就已足夠。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等到我們還活著,而你仍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就會告訴你我的人生故事。」——在倒敘時間線回奧斯陸的路途上,迦爾納將會告訴弟弟這句話。
       他知道弟弟尚未看到完整的全面時,會對眼前的一切有著猜忌與懷疑,連自己的親哥哥也不例外。而他不在意。他知道弟弟的任務何在,也知道自己的任務何在。唯有繼續行動,才是運行這個世界正確信念。對他來說這並非命運的既定形式,只是現實就是如此。他是這樣相信的。
       現在,他該再度啟程了。
       就跟在過去與未來所做的一樣。
     ❖
       掛掉組織打來的電話後,迦爾納隨意套上一件西裝,即刻動身前往孟買遊艇俱樂部。
       端著玻璃杯,穿過人群,他一眼就認出了弟弟的身影。弟弟看上去一切如故,就如他們最初見面時一樣;弟弟看上去一切如故,只是眼神中仍有合理的防備與困惑。
       他們的旅程才剛開始,彼此都必須有耐心,他想,自己的立場與對方並沒有不同。消化著與對方既有的隔閡,他恣意在左手邊的空位坐了下來,默默將情感藏在心中至深之處。
       與至親的手足相逢,卻無法以親人的方式相待,於迦爾納來說的確是難受的。不過,在與弟弟相遇的第一刻,他就確信自己甘願擔任保護他、保護世界的角色。
       他既沒有遲疑,也沒有後悔。
       應該說這太像自己會做的事,聽上去才更令人感到惋惜。
       而在他聽見對方提起桑傑・辛格的名字,聽見他對自己的想法有所反駁,聽見他同意高空彈跳潛入軍火商大樓,聽見他那毫無畏懼、意志堅定的語調,就知道弟弟與他同樣對於解開謎底一事感到激昂不已。
       與弟弟共同踏在這片故土上,確實使他感到歡欣——或許他們曾在某個轉角處擦間,或許他們曾有過對話,或許他們曾是那樣靠近,或許、或許,兩兄弟之間的空白過往,有著千百萬種可能——他想為此表示些什麼,只是他還不能說出實情,還不行。
       時機尚未成熟。那樣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好處。
       必須等到最後一刻到來,他才能與對方坦承原委。
       這無非令他感到挫折與扼腕。
       在印度獲得情報後,隨著查探出的線索,他們一路來到了奧斯陸自由港區。
       「奧斯陸。」迦爾納聽弟弟說著,「薩托把假畫藏在奧斯陸自由港區的倉庫裡。她猜的。」
       「猜的?」
       這是他們第二次合作,假借偷取畫作為名,而行調查安德烈・薩托之實,此次行動稱不上順利,只是過程多少培養出共同行動的默契。他們欺騙管理公司、破壞整棟大樓、撞毀一架飛機,並與來自另一個時間線的敵人搏鬥;迦爾納已經想不出世上是否有第二個人,能夠與他這樣放肆地闖蕩世界。
       無可否認的,他如實地感到快樂,這份快樂在弟弟出現前從未體會過。或許原因就在於,他們拿自己的性命作為籌碼,與即將毀滅的世界放手一搏。先前的任務也雖有危在旦夕的時刻出現,但拯救世界對兩人來說都是頭一回,也是最後一遭。
       而在那之後,他們到了愛沙尼亞自由港倉庫,計畫暗中偷走薩托手中的鈽241、在公路上與逆轉車輛飛車追逐,並從馬嘶口中得知敵人正採用「時間鉗形作戰」,決議採取相對行動時,他們兄弟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遠遠超越了「盟友」的定義。
       此刻的他深信所有計劃將會獲得成功。
       此刻的他深信在一切結束後,能與弟弟走入真正的未來。
       此刻的他仍不知道自己將會為此犧牲。
       然而,此刻的他若是知道這項決定,依舊會義無反顧地豁出去做。
       畢竟,發生的事已成定局。
04.
       我等的人        來自多遠的未來
       這不是迦爾納第一次在正序與倒序的時間之中行動,但對阿周那來說卻是初次。眼前的一切將如影像倒帶般,不自然地顯像而出,冷風從後方拂來,鳥兒從空中離去,火焰有如冰雪般寒冷,車輛則倒退逆行。
       世界失去原有的常規,所有反轉物理規則事物,如今在此刻全屬合理;一切皆依照直覺而動,現在他懂了,為何不要嘗試理解,為何要直接感受,他已全然明瞭。這就是世界運行的方式。
       他對迦爾納的態度,或許也該如此。
       而「發生的事已成定局」,同樣是件無法打破的規則。他在公路上的行動如迦爾納所料,以無可避免地以失敗收場。這令他相當後悔,也終於理解已成為過往的事實,注定沒有挽回的可能。薩托最後還是成功取得了演算器,世界依舊來到已成定論的存亡之際。在掌握更多情報後,他們即動身前往史托斯克12市,運用時間鉗形作戰,與敵方進行最後的牽制行動,毫無猶豫。
       為了隱藏演算機的下落,馬嘶與阿周那走入順向的時間線,單獨執行任務;迦爾納則行逆行之戰。然而,在行動過程的最後,馬嘶等人並沒有注意到當前身處洞穴入口,早已被敵人順勢炸毀。作為唯一得知這點的人,迦爾納遂立刻脫隊回歸順向時間線,拯救受困於洞穴中的兩人。
       而這瞬間——在洞穴內炸彈即將爆炸的最後一刻——他們抓住上頭落下的繩索,在爆炸前順利得救,如願取回了演算機。對馬嘶,對組織,對全人類來說,他們的任務算是成功了。然而,對阿周那,對迦爾納——對他們兄弟倆來說,彼此或許都是這份任務的犧牲者。
       天空此刻散落著凌亂的火星,以及爆炸後的塵埃及碎瓦的殘骸。馬嘶與阿周那倒在地上,驚駭地喘著氣,不知道自己還有一絲存活的可能。死亡方才離他們很近,近到差點就成了真實。而迦爾納此刻正走向他們,微笑著,瀏海凌亂地散在前額上,對他們的存活感到安慰踏實。
       阿周那看著逆行小隊的迦爾納此刻出現於自己面前,進而感到困惑,而對方只表示自己僅是決定中途繞回來:「感覺你們需要幫助。」他說,語調與平時沒什麼不同,宛如他的脫隊理所應當。事實卻也是如此。
       「你的小隊不需要你嗎?」馬嘶也問著。
       「我下一趟再回去找他們。」看著對方上氣不接下氣,迦爾納亦反問:「你還好嗎,馬嘶?」
       「先讓我喘口氣。」
       馬嘶尚未從剛才的死亡之際緩過來,不到五分鐘前發生的一切,已經消耗他大量的生命能量,累得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不過,在他與迦爾納對上眼、餘光看見阿周那往演算機伸出手的瞬間,他遂搶在對方前面拿走演算機,站起身,並舉起槍指向阿周那。兄弟兩人立刻停止動作,他們三人瞬間走入僵局。
       「見過這個東西的人都不能活著離開。」馬嘶說道,為了守護組織的秘密,他自有他的道理。
       阿周那沒有開口,迦爾納亦同。
       他們對馬嘶的困窘全寫在臉上,卻也不是無法理解他的行動的本意。迦爾納看向弟弟,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馬嘶瞧,彷彿想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但馬嘶仍將槍口朝著阿周那的方向。
       ——別開槍,迦爾納想著,他用盡一切保護的弟弟,他用盡生命守護的這人,絕不可以在這個節骨眼死去。他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甚至在心中高聲吶喊——別開槍,千萬不可以。
       而此刻阿周那的想法與他全然相同。弟弟同樣不希望他死去,只是當下仍不清楚自己這份情感從何而來。
       在最後的沉默,以及面對兄弟兩人的眼神壓力之下,馬嘶決議妥協:「好吧。」遂將演算機拆成三分,要他們分開藏匿後再自殺,以免世界的安危再度落入他人手中。
       這或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語畢,馬嘶對他們揮了揮手,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往直升機的方向走去,興許這正是他隱藏怒氣,說「夠了」的方式。而迦爾納則喊了一聲馬嘶的名字,示意他也要同行。
       事已至此,這或許就是最後了。
       走到弟弟面前,迦爾納將演算機的零件交予對方。看向阿周那不解的雙眼,同樣感到不捨。
       此刻正是他該與弟弟道別的時刻。
       「只有我才能及時把門打開對吧,馬嘶?」
       「你是我認識的鎖匠中最厲害的。」馬嘶從遠方大喊。
       「現在知道了吧?」迦爾納看著弟弟已然探知端倪的雙眼,告訴對方自己的任務尚未完成:「當時在地下的那個人也是我。而我仍必須在這項任務中穿針引線。」
       聽著馬嘶與迦爾納的對話,看著迦爾納背包上搖晃的紅繩,阿周那直至才頓時明瞭——
       迦爾納就是當時在地下,替自己檔槍的男人。不僅如此,他亦是在基輔歌劇院趕來援助的救兵,最後注定要在替自己開鎖時犧牲。
       迦爾納已拯救自己無數次的性命,他卻什麼也無法替他做,這令阿周那感到全然的不公平。
       「迦爾納,等等。」他不希望迦爾納此刻離開他。
       「我們剛拯救了世界,不能留下任何風險。」
       「但若是我們的做法不同,能改變什麼嗎?」阿周那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探問。
       「發生的事已成定局,」迦爾納儼然地說著,「這是對這世界照常運轉的信念,而不是坐以待斃的藉口。」
       「宿命?」
       「隨你怎麼定論。」
       「那你會如何定義?」阿周那反問。
       「現實。」迦爾納說,也就是他們所有人當前所面對的。而道出這兩個字同樣令他感到傷懷。「讓我走吧。」
       不過,在最後道別的時刻,若是能帶著笑容,於迦爾納來說無非是最好的結局。他對弟弟嶄露微笑,將所有對他的情感,全數融在這個片刻中,有如暖陽般,輕輕擁抱著自己最摯愛的手足。
       迦爾納此刻臉上的笑容,在阿周那記憶裡依舊溫柔、強大又遙遠。他仍然不懂為何迦爾納要為他做到這般程度,除了拯救世界外,他想知道背後的理由。
       「迦爾納,你還沒告訴我是誰招募你的。」阿周那問著,看著對方逐漸走離他的身旁,語氣有些急切,亦感到十感慨。
       「你還沒猜到嗎,」迦爾納對弟弟喊著:「就是你啊!只不過還在你不知情的時候。」
       「你認識我很多年了嗎?」那人的身影已然遙遠,阿周那對於這項答案很是震驚,隨後默默流下淚來。眼前的這個男人,竟早已與自己相伴多時,此刻只有無盡的傷懷與不甘,且這股情感似乎隨著時間線,綿延至他的過去,以及未來的每個時分。
       「你在過去有個未來。多年前的我,多年後的你。對我來說,這是段美好親情的結束。」
       「但對我來說,一切卻剛剛開始。」
       此話一出,迦爾納將他們最後的手足之情畫下句點。
       過去的他擁有來自未來的記憶,未來的他擁有來自過去的記憶。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只與弟弟有關。而只要將時間視為片刻的單位,只要能恣意在其中穿梭,他就能在這些段落中,永遠活著。
       不論身於何時,不論身在何地,他都能做阿周那至親的兄長。
       「我們一起完成了一件大事。」迦爾納說,對阿周那展露最後的笑容:「而這趟旅途你才走了一半。我們在起點見了,弟弟。」
       阿周那聽著迦爾納最後的話語,啜泣不已,哭紅了雙眼。
       直到最後一刻,他才全然明瞭;直到最後一刻,他才懂得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發生的事已成定局」,除了失去迦爾納,除了感到悔恨萬分,他亦對這段時間能與迦爾納一同拯救世界,感到無盡的踏實。
       這是迦爾納犧牲了自己所換來的和平。
       他也有更充分的理由,繼續守護著個世界。
       畢竟,發生的事已成定局。
       他與迦爾納是至親手足的事實,沒有任何人得以改變。
《記憶永恆的解體》 完
無料後記
       印度兄弟&馬嘶的天能AU創作初衷,從去年九月我踏出電影院的那瞬間就開始構思了(太快),因為工作繁忙,所以到了今年三月才有時間慢慢完稿。
       最初只想描寫兄弟兩人在孟買初相遇,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翹腳聊天(怎麼想像都是很美的畫面呢)。而且故事中兩人剛好在印度初次相見,無非是印度村民發揮的大好時機。然而,寫作最後愈寫愈起勁,到最後遂用較完整的文字步調,走完電影全篇的劇情(雖然中途省略了許多細部,故事中就不再贅述)。
       封面設計的概念,以及篇名發想是以達利的同名畫作《記憶的執著》&《記憶的永恆解體》(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下去描繪,同時也放入了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中,拆散為片段的的時間概念,與《天能》的母題共同呼應,亦加上了芭貝里談論死亡的行為哲學。篇章前的小句子是鹿先森樂隊的作品〈春風十里〉,若是整體描寫您能喜歡,自己也覺得非常值得。
      關於《天能》的時間線安排,大家都會自然而然聯想到馮內果那兒去oO(已經聽到第四個人這樣說),不知道能否說這是種集體潛意識所產生的共識呢?       有特別把這個概念融入爾納的思維之中,多少讓自己突破了編排劇情的僵局。而自己認為這次故事最重要的部份,就是貼著原著劇情走,以及兄弟兩人的情感描寫。
       且在描寫過程最困難的,無非是梳理整體的時間線,還有不能將兄弟兩人與主角&尼爾的心境混為一談。雖是架空的AU,兩者也會有相同的初衷與行動,但心境本身是截然不同的,也是自己想要切入的重點。若是您能感受到其中差異,於我而言即是成功的描寫。
      感謝您閱讀至此,希望這回發無料與封面設計有更加進步了!       若是有任何心得,都歡迎您與我討論與分享:       小朱的刊物、作品匿名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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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印度教喪儀之過程(概要)
       印度教與台灣主流信仰的佛道教一樣,有著輪迴轉世的信仰,概念的根源基本上完全相同。而來生的業果,將以前世的功過與修行來定奪。若是生前磊落光明,輪迴轉世後的來生,將承接著善果繼續而行;若生前造下許多惡業,則須到來生接續修行償還。
      印度教徒在過世前,盡量會回到家中等待死亡,親人在死者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已會請僧侶或祭司(通常是婆羅門)為其進行洗清罪業的儀式,並一同唱誦讚美詩,以匯聚正向能量,為將死之人祈禱。待死者正式逝去後,親人即會奔出家門哭喪,並向死神(閻魔,Yama)所在的南方祈禱。對印度人來說,因為靈魂終得解脫,死亡基本上是幸福的,與其他文化不同,過程相當平靜釋然。雖然內心傷懷,但印度人認為表露自己悲痛欲絕的情感,將會影響死者來世的福澤,所以會盡量表現得淡然。台灣則是會把將死之人接回家中「返家安息」,「壽終正寢」的色彩強烈,待死者過世後,才會開始置辦喪葬的儀式,氛圍較為傷痛一些。
       在印度若死者為男性,則以白布包裹遺體;若死者是女性,則以紅布包裹;台灣則於此時著上壽衣。隨後家屬會將遺體置放���棺板上(基本上就是一片木板,不過現代也漸漸可以看到棺材的形式),並在死者身上撒上許多色彩斑斕的美麗花朵(也就是所謂的「花床」),與其他親人一同弔謁。家屬們一邊唱誦著神的名號,一邊將遺體一同抬運至火葬場,至火葬場時,會以聖水(恆河河水)混合牛奶、蜂蜜、酥油,再度洗盡生前的業果,隨後將遺體放置於火化的柴薪上,用鮮花裝點,再行僧侶與祭司的祝禱。
       與台灣不同,印度死者須於死後二十四小時內火化,最好在隔日日出前走完所有的儀式,台灣則因為各式各樣的安置遺體、豎靈、入殮、訃告並舉行告別式,至火化前的事宜需耗時十至十五天(依信仰與家屬安排有所不同)。印度死者在火化前,親人需繞行遺體五圈,再行點火的儀式。若死者為父親,由長子點火,死者為母親,則由么子點火,最後由長男殮收遺骨,撒入恆河與其支流,象徵洗清罪惡,靈魂終得昇華。
       火葬結束後即是服喪之期,印度人認為死後第十日,靈魂已到達應歸之所,這十日間都要舉行超度儀式,第十一日除喪,類似台灣的「作七」,而台灣除喪之日即是所謂的「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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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原典《摩訶婆羅多》與《薄伽梵歌》概念詮釋補充
《往復與永恆之地》內之《摩訶婆羅多》與《薄伽梵歌》之概念與詮釋,皆出於印度班達卡爾東方研究所(The Bhandarkar Oriental Research Institute, Pune)之英文譯本與精校本,也放入了德國學者 Michael von Brück [1]所提及的概念,名詞翻譯的部分則是參照了黃寶生老師(1942 - )之華語譯本,還有他談論《摩訶婆羅多》與當代價值觀的比較,以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之《印度古代史詩・摩訶婆羅多》全集。
將以人物:「迦爾納」、「馬嘶」與「阿周那」三人來分類,無法歸類的則列入「其他」。並同時附上〈傳統印度教喪儀之過程(概要),與台灣民間現行喪葬形式之些許比較〉,以及故事概念上的延伸閱讀書單。
關於迦爾納
貢蒂,別名普莉塔。年輕時在外私生了迦爾納,因為一連串錯誤的決定,最後引發手足相殘的悲劇結果。故事中選擇在迦爾納幼年時期,被母親接回般度家照顧。
迦爾納與阿周那於原典中相差約十八歲(在此篇故事縮短了年齡差距)。
 升車(Adhiratha),收養迦爾納的車伕,其妻子為羅陀(Rādhā),迦爾納的養母。
迦爾納被養父母收養的期間,兩人又生下一名兒子,是迦爾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
在印度教概念中的「業(Karma)」,意指行動與行為。行動是人類的本質,若是拒絕行動,不僅難以維持生命,世界也可能走向毀滅(物理與個人心理)。縱然禍福相倚,行動本身帶有缺陷與苦痛,但人不應該屏棄自己應當履行的職責,也不該在意行動後的成果,才能獲得解脫[2]。此概念為故事中,迦爾納選擇回頭彌補養父母宿業的最大出發點。
迦爾納對阿周那說的「成為你自己」,多少有「存在」的意味,其概念是「獨一無二」的。以宗教的觀點來看,「存在」也代表著「真我」,真正的自我,即「靈魂」的本質,也就是「梵」[3]。
 迦爾納的養父升車,於原典中之喪儀相當簡樸平靜。而因為升車所屬種姓為蘇多(Suta),雖然當時的地位未必低下,喪儀卻依然無法以體面的方式進行 [4](在迦爾納治理的盎迦地區,蘇多基本上有一定的政治與經濟地位)。
關於馬嘶
德羅納(Drona)與慈憫(Kṛpī),皆是出自武藝高強的婆羅門名門,馬嘶為他們的獨生子。
馬嘶的種姓為婆羅門,身為剎帝利的迦爾納與阿周那理應敬重他,但馬嘶選擇信奉剎帝利正法,與剎帝利之間平起平坐。而婆羅門與剎帝利兩者義務並行,著實是件相當偉大的事 [5]。
馬嘶雖與難敵交好,但與德羅納都是反戰的主和派,與般度家感情融洽,因情勢所迫而上戰場。
關於阿周那
 般度一族受訓練結束後,阿周那有時會拉著兄弟陪他去河邊戲水,有時也會一同駕車出遊。
般度五子各代表著自然界中的五大元素,阿周那是火,將用箭燒盡世間的所有邪惡,也與火神阿耆尼(Agni)請求伐樓那(Varuṇa)授予他神弓甘狄拔有所關聯。最後阿周那在俱盧大戰結束後,將甘狄拔放回流水中,歸予伐樓那之手。文中亦有放入阿周那為火的意象。
在俱盧大戰前,阿周那質疑該戰爭的合法性,選擇放下武器,不願與同族的親人與恩師自相殘殺,繼而破壞宗族與種姓法。即使黑天開導阿周那選擇殺戮的道路,個人還是想在這篇故事中,給予雙方一個溫柔共處的結局。這或多或少也是阿周那追求的初衷。
阿周那在跟黑天學習的真理的過程,經常會陷入「自然與靈魂(Natur und Geist)」,「神性與人性(Gott und Mensch)」之間,二元論無法明確劃分的矛盾衝突之中。由於這些概念各有不同的詮釋方式,《薄伽梵歌》才會成為各種信仰的注目焦點 [6]。 然而,古印度的「正法觀」,仍存在著相當明顯的歷史局限性,許多概念雖然仍具警惕與改正自我的作用,但當前以人本為核心價值的新世代,「正法」中的某些觀念,早已陳舊過時 [7]。所以,在這次的故事中選擇了「自然」與「人性」做為角色行事的出發點(阿周那為最主要)。
其他
最無關緊要的神話星座資訊:迦爾納於一月出生,太陽摩羯(印度曆磨祛月 (Magha));阿周那於三月的滿月夜晚出生,太陽雙魚(印度曆頗勒窶拏月(Phalguna));馬嘶於四月出生,太陽牡羊,在吠陀占星學中守護星為火星。
概念註釋
德文翻譯文獻:“Bhagavad Gita. Mit einem spirituellen Kommentar von Bede Griffiths. Aus dem Sanskrit übersetzt, eingeleitet und erläutert” by  Michael von Brück.
《薄伽梵歌》    毗耶娑    著,黃寶生    譯(導言,P.11)
 《薄伽梵歌》    毗耶娑    著,黃寶生    譯(2:16)
 《摩訶婆羅多》——〈迦爾納篇〉     毗耶娑    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四冊之八章)
 《摩訶婆羅多》——〈德羅納篇〉     毗耶娑    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四冊之七章)
 德文翻譯文獻:“Die Bhagavadgita. Sanskrittext mit Einleitung und Kommentar” by S. Radhakrishnan(P.17)
 英文學術書籍:“Arjuna in the "Mahabharata": Where Krishna Is, There Is Victory (Studies in Comparative Religion)” by Ruth Cecily Ka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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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2|施授R(完結)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第十一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1|施授 --以下正文--
Chapter 12    往復與永恆之地
        再度回到這棟大宅,他已經忘了自己究竟離開了多久,彷彿那僅是昨日的故事,匆匆一眼瞥過,宛如隔著電影屏幕觀看他人的人生般,毫無真實之感。而此刻,他每往大宅走近一步,眼前的光景就與初來此地的記憶,緩慢地重疊在一起。如今這裡的一切,已是屬於人生中的其中一塊碎片,那時的自己,心中只有陌生與驚惶,不過現在,他已經有了不再害怕的理由;他已能鼓起勇氣,獨自一人再度走回這裡。
        就與約定的一樣,在偌大的天空下,穿過一段開滿花的石子路和林蔭,兩棵大樹旁的宅院就是他們的家。現在他能稱其為「家」,唯一的理由就僅是因為摯愛之人在那兒,等著他的歸來。「只要有人想念你的地方,就是你的家。」──這點依舊深刻地打動著他的心,多年以來也深信不疑。
        他回來了,他還是自己,還是迦爾納,當年所有格格不入的一切,都已消逝於歲月的長河之中。落葉堆在大門廊下,被風一吹而散,他轉開門鎖,推那扇同樣沉重的大門,望入玄關內的長廊,每個擺設、傢俱,以及光線照射的角度,都與他記憶中的如出一轍,卻也因歲月與心境的流轉,而變得截然不同。
        循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回了自己的房門前。他曾在這裡靜靜度過一段稱不上快樂,卻也並非痛苦的空虛時日。而若是否定那段記憶,就是否定過往的自己;倘若沒有那些過往,他也不會是今日的迦爾納。如今,他感念著那段的時日所經歷的一切,已不再感到悲戚不甘。這裡的一切,都已成了浩浩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之於時間,之於光陰,都僅是微小而珍貴的一片碎星,靜謐地與其他過往排列成形,收整起所有的過去。
        他推開房門,門把的觸感與當年一樣冷漠,開門聲觸動了某些靜淡無味回憶。在那段時日唯一稱得上幸福,在腦海中緩緩浮現的溫柔片段,全都與那人有關。他試著找尋對方遺留的蹤跡,發現裏頭的陳設,竟與自己離開的那日一模一樣。房內乾淨整潔,陳設俐落有致,從不像空了近十年的房間,彷彿時間永遠停在他離去的瞬間,在等著自己回來接續之後的故事。
       這讓他感到驚訝,卻也不那麼意外。
        他知道,他不用問。
        他其實一直都在,從未真正離開過。
        佇立於窗前,他看向外頭的花圃依然被栽種得井然有序,影子落在後方的地毯與大床上,掛鐘隨著時間流動而滴答作響,腦海中浮現了一股深刻且神祕的既視感。記憶於此刻再度重疊,那時的他始終等著,時間過了太久,遂逐漸忘了自己究竟在等什麼;那時的他始終愛著,卻因無處安放心中的空乏,不知自己究竟愛著什麼。
        直到那人的出現,他就不再提問了。
        人在面對至深的情愛,是全然無能為力的。
        而那人總是無可避免,成為他的念想。如今他已準備好回到對方身邊。
                 ❖
        今日的夜依舊靜美,阿周那已習慣一人度過每個孤獨的片刻。或許母親說得沒錯,這棟大宅一個人住仍太過孤寂,但這種感覺並不讓他討厭。寂寞之人有時將被更孤獨的事所撫慰,像是月光靜靜灑落於起落不定海潮上,像是野花恣意蔓生在牆缺的一隅,像是雨水滴濕窗框的流線,像是霧氣蒸凝於光線的縫隙,像是每個回憶憂傷的片刻,像是自己,像是愛,像是那些所有使他想起那人的一切。
        而他從不是一個人,今夜不是,昨夜不是,未來的每個日子,也全都不是。
        踏在星光幽弱的夜空下,涼風輕拂著,他緩慢地走回自己的「家」。望��石子路的終端,宅邸一部分的窗透著明亮的燈火。阿周那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看望,臉上掛起的微笑,再也不是為了要粉飾是自我,僅是出自於最單純的初心。
        他知道見到對方的瞬間,從不用特別說些什麼,也不必特別解釋一切,僅需一句話,一段真情的呼喊,似乎就已足夠。
        推開大門,他走入了飯廳。晚飯早已備妥,兄長依然如是,有如小時候那般,無慮地等著他的歸來。如今對方循著自己的身影,找回了靈魂最終的歸所,世界或許就此改變,他已不再是那個等待的人。食物的香氣傳來了暖心溫度,阿周那已許久沒有與家人同桌共食。將大衣掛在椅背上,他拉開椅子,面向迦爾納坐下。對方並沒有開口,目光僅直視著他的雙眼,同樣靜靜地看著自己微笑。而那個微笑代表愛,他知道。
        「餓了嗎?」迦爾納開口,阿周那已許久沒有在夢境以外,聽見對方的聲音。
        「很餓。」他答覆,就像當年他們關愛彼此的口吻。
        他看著迦爾納傾身靠向自己,兄長俊美的臉龐有如太陽,無法使人直視太久。他閉上眼,感受對方的唇輕輕覆上來,感受自己的耳根發熱,感受彼此急促的心跳,感受那股由愛而生,使胸口發疼的痛楚,在此刻劃出深邃漫長的漣漪。
        當年來不及向對方開口的話語,都沉積在回憶的深海中。眼下夜晚漫漫長長,他們已有許多時日得以填補這近十年的斷片。這棟大宅內如今僅剩下他倆,彷彿時間永遠停在這個瞬間,任何人都無法打斷他們接續未來的故事;他們似乎是為了彼此,才來到這個世上。而直到所有能失去的事物,皆化為生命中的微塵後,剩下的那些晶瑩,就是所謂的永恆。
        時間就此暫停。
         ❖
  一切皆是無可避免。
  他與迦爾納赤裸地橫躺於同張大床上,實現了在彼此腦海中反覆重現的情事。所有他們想像過、未曾想像過,以及似乎早就在夢中感受過的溫度與撫觸,全都在這個夜中更加清晰。
  阿周那緊閉雙眼,聽著此刻外頭的落雨,記憶是如此潮濕混濁,彷彿一一穿透他的身體;今夜發生的種種,似乎都因循著命運與情感的牽引走著,並不使他感到訝異,也多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平靜與溫柔。他看向天花板,在過往的印象中,自己似乎也曾這樣躺在這張大床上,回憶中的迦爾納亦如是地側躺於他的身旁,鼻息平穩地熟睡著。
  時間已漸黎明,雨聲逐漸停歇,天色澤漸漸明亮,迦爾納的輪廓在此刻愈加清晰,他身體的疼痛也更加鮮明。阿周那翻了身,看向日光破曉,光線隨著情事後的陰鬱透入窗簾邊的隙縫,所有稚氣又青澀的過往,於此刻劃出了分界。
  這些年來,相同的思慮不斷困擾著自己,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最迷惘與怯弱的情感,透過年紀的增長而有所堅定,透過經驗的累積而體現成熟。現今的他,已經能明確說出自己所追逐的理想、評判的標準與處世的原則;他已朝著「自己」更近了一些,又或許說,現在的他,已經比以往更是阿周那的樣子。
  今夜迦爾納的氣息,迦爾納的味道,迦爾納的撫觸和疼愛,與所有言談與說話時的語調,皆使小時候的記憶淡淡浮現於腦海。那無慮、任性又備受愛護的熟悉感,已許久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了。
  而他卻渴望更多。
     激情一場使周遭的一切顯得單薄,他的生活、朋友、常規、紀律,還有他的「身分」──他自己本身,在情事後逐漸變得平淡。他再度靠近迦爾納身旁,聽著對方的心跳與呼吸,肢體繾綣相依,對方因此醒了過來,並伸手將自己拉進懷中。這個動作使他感到無比安心。
  「後悔嗎?」
  「不。你呢?」
  「如果你說後悔,我一定會恨我自己。」迦爾納闔上眼,感到歉疚非常。
         如今只要一有機會,他就緊緊摟著心愛的弟弟,彷彿在為過往致歉,也生怕對方就這樣從自己懷中消逝於無形。無法繼續看著阿周那的人生,於他而言就像地獄,這是他此生最深層的恐懼。而他回來了,那人正輕輕安撫著他徬徨的心,或許自己來就沒有資格要求對方原諒,但阿周那從未責怪,甚至憎恨過自己。
        這是阿周那的美德,從與他相遇的那刻,自己就早已深陷其中。
  「為什麼?」阿周那問著,並不感到悔恨,反而認為眼下的一切,全都是必然。
  「因為──」迦爾納猶疑了,「因為你是我的親弟弟。」
  「因為我是你親弟弟。」
  阿周那重複著,比誰都知曉其中意涵與事情的嚴重性,也想到了梅芙當時告訴他的話語:「千萬不要讓這種無聊的事情限制自己的格局。」那女孩如是說著,開朗無懼的笑容,比誰都自由自在的模樣,如今仍刻在他的記憶之中,比什麼都耀眼。若是她知道他此刻,正與自己的兄長同床,不知道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下次若有機會見面,他想再問她一次,愛上了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兄弟,也依然屬於真正的愛情嗎?
        而今夜發生的所有,不論血脈與任何因素的阻隔,依然無法避免它到來。他們早就越過了手足之情,走到了比這個概念,還要更遙遠的地方去。兩人從最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再也躲不掉,如同無法與命運抗衡一般,註定要相愛。不論對方將如何答覆,他心中多少有了答案。
  阿周那起身,赤裸地趴臥在迦爾納身上,伸手捧上對方的臉,再將他看個仔細。
        隨著年歲增長,兄長變得比先前更加成熟,隨意往後梳理的髮絲、嚐起來有股淡淡的煙草味的親吻,以及耳上相當有個性的耳洞與耳環──一切無法與這棟大宅協調的要素,卻在這個男人身上如此契合。這是他不知道的迦爾納,使他感到危險又性感。眼前的男人,雖然依舊是當年他深刻愛慕的兄長,但對方卻也變得像最熟悉的陌生人般,既親近,又遙遠。
        他不想再當乖孩子了,也不願再讓對方僅把自己當成弟弟來看。他要迦爾納愛著的,是「阿周那」本身;若不是如此,他也有自信使對方重新愛上自己。
        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年虛度的光陰,竟能在冥冥之中改變彼此。逝去的時光是他們為漫長的人生所付出的代價,不過眼下仍許多時間重新認識對方;只要能趕上,永遠都不嫌太晚。
       「就因為我是你弟弟,所以你才想要我?」阿周那問著,想知道對方愛著的,究竟是什麼概念。
  迦爾納別開眼,思索著對方的話語,思緒回到了兩人最初相處的種種,與所有慾望和掙扎的起始,隨後搖了搖頭,「不盡然。」他說,回應簡短。
  「那你為什麼回來?」
  「因為……自從我離開你之後,感覺人生就再也沒有前進了。」迦爾納語調之輕,露出了悲傷的微笑,伸手提起指節,溫柔地描繪著阿周那的側臉,「沒有你的日子使我殘缺不堪。」而現在他回來了,回到了心愛弟弟的身邊,回到了舊有的記憶與過往的常規中,回到他所留白的片段,決定將其再度修補完整。
  「阿周那……,我愛你勝過一切。」
  阿周那聽見對方的話語,感覺咽喉緊縮,咬住舌尖隱忍淚意。
  他也一樣,與迦爾納一模一樣。迦爾納的回歸,將使他再度完整一次。
  迦爾納的存在告訴著阿周那:一切如故,無須擔心;阿周那的存在告訴著迦爾納:無須擔心,一切如故。
  他們從未改變,僅是因愛與命運而遍體鱗傷。
  等待是他們終其一生不斷重複的日常,在生命與愛情中,兩人都活得太過倔強了。
  黎明將至,霧薄的亮光使房內逐漸明亮,阿周那端詳著迦爾納俊美的面容──那張他早已熟悉不已的面孔──滿是困窘與自責。他吻上迦爾納的唇,將舌尖探入,對方深情地回應著,再度撩撥起彼此的慾望。
        兩人交換著唾液與喘息,這使迦爾納感到罪惡,亦甜美──就如阿周那所說的,他渴望著弟弟的一切,渴望能以各種方式疼愛他,亦渴望將他占為己有。這個想法過於危險,這些年他盡力不使自己逾矩,隱忍卻將理智推向臨界點,猶如大雪崩垮前的最後聲響,在意識到達前,一切早已無可挽回。
  阿周那騎上迦爾納硬挺的性器,讓兄長進到自己的最深處,兩人以這樣的姿勢再度歡愛一回。情事沉醉甘美地如此罪惡,這些年竟就這樣草草錯過。他們緊摟彼此,在慾望狂亂又迷幻的混亂中,因與對方相依而感到歸屬,因觸犯禁忌而感到興奮。他們呼喊著對方的名字,因快感忘情地呻吟著,透過親吻交換著彼此的靈魂,毫無保留地將自己交給對方,最後一同達到高潮。
  情事後,阿周那依身於對方懷中,那股激情後的憂鬱感再度襲上他的心,「……抱著我,這樣就好。」
  迦爾納緊緊摟著他,輕撫摸弟弟的髮,親吻他的額頭與眉梢,就如小時候安慰對方那樣,熟稔、堅定又溫柔。
  情感走過了羨慕、妒忌、敬愛與悔恨,最後留在心中的,或許只剩下那些最微小而善美的。此時此刻,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受,逐漸暈染於阿周那的胸口,與其說是因深刻的仰慕而生的慾望與執念,不如說是「愛」,使他感到疼,卻又覺得這股痛,早經跟著歲月伴隨自己一路成長,從不陌生,亦美麗不已。他知道答案了。
  「在最孤獨的時後……,我只能在黑暗中輕喚你的名字。這樣的自己究竟有多可笑,或許只有神才知道。」阿周那坦承,他已許多年沒有向任何人訴說自己最真實的想法。而那些所有渴望被愛的心理,從非等同於主動去愛一個人的作為,這個道理在他成年後,迦爾納因著各種因素離開了自己身邊,才逐漸變得清晰。
  自始至終,迦爾納是他生命至今所追尋,所仰慕,所忌妒與尊敬的唯一一人;沒有人能取代迦爾納在他心中的位置,亦沒有人能改變迦爾納對他的影響。
  這事他從未與他人提起,將所有的秘密,全數留給自己承擔。
  「我是個糟糕透頂的男人。」迦爾納說。
  「我知道。我比誰都清楚。」
         ❖
  阿周那看著兄長下床更衣,現在他眼前的迦爾納除了依然是自己的親兄弟之外,也是屬於他的男人。他們對上眼,迦爾納對他淡淡地笑了,彷彿在說「我回來了」,彷彿在說,「不要害怕」。
        昨夜情事後的羞愧,在日光下投射出深長的影子,阿周那別開臉,感到無比羞赧。
        而迦爾納走到自己的面前,如小時候那般再度輕拍他的頭,隨後吻上了額頭,告訴他今日仍須回到花店去。或許未來的每個日子,他都必須在養母與弟弟之間往復。
        他依舊感到抱歉。
        「我從不介意。」阿周那知道不論發生什麼事,不論他倆之間有多大的阻隔,只要時機成熟,迦爾納都起身追尋自己。他已不再感到害怕。
        「你應該見見我父親,」迦爾納開口,感到有些惋惜,「若是他還在世,一定會非常喜歡你。」
        「我很遺憾。」
        「不必。」迦爾納搖搖頭,父親在世時,要他好好選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今他已為自己做出抉擇。他知道父親將為他感到驕傲。「或許他早就已經認識你了。」
        阿周那微笑,想多聽聽兄長養父的故事,他知道這對他意義非凡。「告訴我你何時回來。」
        「我從未離開。你也是。」迦爾納說著,看著阿周那的臉龐,彼此四目相接,「你知道。」
        他知道。他從未忘懷。
                此刻微風拂起飄飛的窗簾,阿周那想起那最絢麗的夏日午後,想起記憶中所有美麗的光景,綠地、路樹、灑落陽光的海潮,大宅後院的花圃,野花漫生的小徑、樹蔭下的漫步、初結新果的大樹、永不止息的季節蟲鳴、通往大海的隱密通道、書本、音樂、老師、友人、孩子氣的競爭、毫無休止的比試、情動的瞬間、遺恨的抉擇、釋然的片刻,所有他們共有的記憶,他們的孤獨,他們的驕傲,他們的紀律,他們的尊嚴,他們的相似,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人生,他與他。
        「我都記得。」阿周那說。
        「我也是,」迦爾納答覆,「就如昨日一樣清晰。」 
尾聲
  所有日光,季節溫暖的風,老家後院的花朵,將在下個春季被我們採摘。你會在那片樹蔭下等我,我會談論昨天書中的片段,緩緩踏著步伐,聽著鳩雀鳴叫,繞過溪流,感受綠意風光。你一如既往牽著我走,告訴我不要害怕,要我誠實面對自己;我一如既往對你微笑,問著,我們經歷了那麼一點人生,是否離懂愛的境界,更近了一些呢?
  你會告訴我這幾年究竟發生什麼事,我們會想盡辦法填補這個空缺,或甚至不用填補,我們的人生從此處重新開始。曾經破碎不堪的傷痕,曾經經歷的沉默,都將成為你我的一部分;那些好的或不好的,皆是現在的你和我。我們無須再徬徨,我們不必再害怕,只要你一直在,只要我們陪在彼此身邊,這樣平靜的生活,將綿延無絕期。
  「迦爾納,答應我最後一件事。」阿周那說。
  「只要我能力所及。」
  「陪我一起走到最後。」
--Ende--
感謝一路閱讀至此的您,無法言表自己的感謝之情,雖有許多不足的地方,但若是這個故事多少能使您感到喜歡,於我而言意義重大。 故事內有提到的原典元素、印度教傳統喪葬的概念,以及有運用在本故事中的概念著作,皆會完好整理成一篇Reference以供參考。倘若有任何感想或建議,這邊都非常感激。番外篇故事會收錄在日後的紙本刊物中,感謝不吝支持與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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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1|施授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第十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0|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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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你是陽光,愛情是霧」
        阿周那循著記憶與線索,徒步朝往目的地前進。
        風拂著他的髮,他將髮絲撥到耳後,一襲深色大衣襯托他的高雅,沒有發現身旁的人正盯著他瞧。此刻已近傍晚與夜間的交會,晚霞浸染天邊,街燈逐漸亮起,城市即將進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他步調有些急促,或許是出於緊張,或許是出於不定,他眼前的一切,都已在自己腦中演練過許多次,卻依然無法平息內心那股傖惶之感。他想表現得適然,沒錯,靜謐沉穩才是他阿周那該有的樣子。若是有餘裕的話,他多少也想如梅芙那般自由自在。
        然而,他的故作鎮定,以及隱藏在心中的所有情感,只會一次又一次地,被那人看透。
        花店外一切簡潔,有股低調純淨的美感。這一切的靜美,不僅是屬於對方,也是屬於他的一部分。他從不知情,只覺得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完美契合於眼前的所有。而他仍未走近,在街角躑躅著,僅是因為突然在遠處望見了某個熟悉的身影,在店門口前游走著。
        這瞬間,他感到窒息,那人看上去依然如是,時間彷彿從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只是多了些成熟,多了點餘裕,也多了點憔悴。
        他依舊是阿周那記憶中最獨樹一格又迷人的模樣,神情溫柔,看上去也更快樂。
        那依舊是他,是他的迦爾納。
        他的每個表情,每個舉手投足,無須費力,就能將自己擄獲。    
        阿周那感到咽喉一緊,心劇烈地顫動著,不論經過了多少年,他依然能一眼就認出對方,也只有看見迦爾納時,才有這樣不堪又苦澀的感覺。這些年來,他不知道那人的快樂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因何悲傷、憤怒與幸福,僅明白自己從不屬於那裡,也從未在場見證。他們的人生已許久沒有任何交點,這讓他感到嫉妒與傷懷,亦使他感到遙遠。
        然而,與他料想不同的是,那些場合他其實一直都在,從未離開迦爾納心中半步;他們的靈魂只屬於彼此,這點不證自明。
        迦爾納將置放於門口的招牌收入店內,阿周那鼓起勇氣踏上前,隨著迦爾納走入店裡,開門聲叮鈴作響,敲入了兩人的腦海中。迦爾納轉過身,「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他開口,而當他看見眼前這人時,頓時失了心跳。這是他們近十年來初次四目相視。空氣就此凝結,時間也停滯在這個瞬間。迦爾納瞪大雙眼,沒有預料此時發生的場景。
        阿周那竟能在此刻找到自己。
        在他們的腦海中,早已想像過這個場景千百萬次,不論是沉愛動容、平穩傷懷,或是當場破口大罵,都曾出現在彼此的預想中。只是,就算在腦中的設想不可悉數,在面對眼前那人的當下,他們只能丟失言語。
        阿周那沒有任何動作,僅是靜靜看著對方,溫柔地笑著。
        如果不是出於愛,就不要開口。
        如果不是出於愛,就不要開口。在摯愛之人面前,不論怎麼做,或許都是錯的;亦或者,在摯愛之人面前,不論怎麼做,或許都沒有錯。一股沉靜又深刻的情感低垂在兩人之間,氣氛逐漸由僵硬轉為平和。迦爾納看著對方,同樣一語不發,走向店內的工作台,輕輕拾起一束色調淡雅的白花。他仔細修整枝葉,隨後包整與裝點手中的花束,每個動作皆俐落有序。
        阿周那靜靜地看著,這是他不認識的迦爾納,對眼前的人感到有些陌生,卻又比誰都熟悉對方每個動作與表情。
        不一會兒,兄長走近他,以雙手將花束奉上,阿周那接過手,純淡的色澤襯著他的大衣與髮色,花種使他想起了那個夏日午後的草地、記憶中乾淨雙朗的風,還有每段他們共同出遊的回憶。這亦反映出對方心中,自己最為純淨高貴的模樣。
        迦爾納此刻想訴說的所有,阿周那都懂了。無需再透過言語,只要他們依然相信。
        阿周那並不感到傷懷,僅有一股塵埃落定之感。這一切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更加單純。
        他從不必過問,也從不用開口。他都知道。
        他們不再是原先自己了,也從未成為過別人。
        現在他們兩人都自由了,確實如此,就和相遇之前一樣。
        阿周那帶著花束轉身離去,開門聲再度叮鈴作響,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多說一句話。
        對方離去的背影,深刻地刻在迦爾納心中。這或許是頭一回,阿周那主動從他身前離去。
        他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幼小又稚弱的弟弟。他要阿周那成為「自己」,現在他是了,以「阿周那」的身份再度佇立於自己面前。這一切的確是他一直以來的渴望,卻也使他傷懷非常。弟弟當年所有最稚氣,最不堪與最惹人疼惜的模樣,當前僅能存在於自己最深刻的記憶之中。然而,不論對方是什麼模樣,永遠都為他所愛;不論事態如何轉變,他們依舊是血脈相連的兄弟。阿周那的存在對他來說永遠特別,無人可取代。
        以全新的身份面對彼此,或許已能在此刻放下過往,走入未來全新的可能中。
        這是最後一次阿周那主動追尋自己。 
        現在輪到他了,輪到他主動起身,再度緊抓那記憶中男孩的手。
               迦爾納閉上雙眼。答案是如此地清晰。
        他已無須再等。
        母親緩緩從後頭走來,牽起迦爾納的手,「是你一直提起的那個孩子對吧?」
        「您說的沒錯。」他答覆,緊握著母親蒼老的手,感到有些哀戚。「要是父親大人能夠親眼看看他就好了。」
        她沉默片刻,隨後點點頭,表示認同,「若是你父親還活著,一定會喜歡那個孩子。」
        「我也是這麼認為。」
         ❖
        貢蒂以修行為由,決定與自己的丈夫共同歸隱修行。那是他們將死之地,過往的人生於他們而言,雖然擁有過幸福,卻也浸滿了過多的悽楚。他們決意不願再與塵世有所沾染,亦不願再將自己奉獻於神以外的事物。
         她忘不了迦爾納離去那日訴說的一切,或許這就是她的業,即使做出再多的彌補,人依然無法透過贖罪來消除自己的過錯。若是人能直白地面對自己的罪過,他所獲得的,或許比得到的寬恕或是做出的補償來得更多。然而,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無顏再以目前的身份繼續自處,也無權再干涉任何人的道路與生活。她決定使這一切如其所是,以最謙卑的形式,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們再也無權左右你的人生,」她對阿周那說著,似乎不想再錯第二次,亦渴望再度彌補些什麼。可惜的是,這一切都已太遲。她深感後悔。「阿周那,別再遷就我們,只管活出你喜歡的模樣。不論未來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必然不會有錯。」
        「我必定竭盡所能。」阿周那回應著,尊重父母親所有決策。
        「我們相信你。」
        她給了兒子一個深刻的擁抱,待這個擁抱結束後,她就僅是個單純的修行之人,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錢財,沒有過往;她再也不是自己,從今以往的一言一行,都僅是為了修整自己的業果,全然將自己奉獻了給神。
        「這個大宅邸一個人住太過空寂,」她開口,緊抓著兒子的手臂,似乎感到有些惋惜,「如果可以,如果你願意,就去把那個孩子喚回來。即使目前身處兩地,他此生最在乎的,就只有你一個人。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而我也無從彌補你們兩人。」
        她如是說著,阿周那感到有些痛心,也有些釋懷之感。這是他第一次親耳聽見母親告訴自己這件事,而不論事態如何改變,迦爾納依舊是他無可取代的唯一兄長。「請交給我阿周那。」
        當晚,他孤身一人躺在自己的房內。這個宅邸已沒有侍從,沒有管家,沒有親眷,就只有他自己一人。他睡不著,或許這些年來都是如此,從未真正入睡過。並非出於害怕,也不是出於孤寂,僅是因為此時的所有光景,都與二十年前大不相同。這棟大宅曾經是他躲避傷痛與徬徨的避風港,那時他以為表面上看到的,就是所謂的「幸福」,事實卻不是如此。
        有些事物僅能透過時間,才得以瞭解其中的意涵,如今物換星移,現況已不能同日而語,心思愈加深沉的同時,他也能懂了,懂得迦爾納的決定,懂得母親的決定,也懂得他為自己做出的決定。或許放開手中緊抓的事物,才能使一切維持長久,而這個世界似乎就是透過不斷改變,才能維持它的不變。
        他細細咀嚼這些年來發生的所有,或許人事皆非,或許一切如故,僅取決於自己想用什麼樣的角度檢視世界。他只想看見事物最好的一面,亦渴望為那些最微小的珍貴事物奉獻自我。
        而他是阿周那,這點從未改變,也是因為迦爾納的存在,才能使他更加靠近完整的自己。此刻,他是真的想念他。他想念迦爾納的一切,過了這些時日他才明白,想念一個人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不會使胸口發疼難受。不過,這些苦澀的情感,都已遺散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如今他已不再害怕。愛已不再使他感到痛苦。
        他靜靜睡下,感受到自己被恆常的溫柔所環抱,就像迦爾納當年的擁抱一般,在至深的夜中從未離開過。
       我依然在這兒,在你心底。抱歉,我吵醒你了嗎?
       你是。不過我從未介意。
       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了?
       沒錯。不過,或許一直以來,我都僅是孤身一人。
       的確,不過你還有我。
       確實如此,但你也遠行許久了。
       而我該回去了。
       你必須回來。
       我找不到自己。
       我也是,有時也會感到焦慮與憂傷。
       還有無助,我也是。
       我時常無法入睡,時常反覆作夢。
       我也是,一直都是。
       我們始終破碎。
       我們從未完整。而我渴望再度完整,你能幫助我嗎?
       只要你肯回來。
       我這就回去,宿業已了,你願意等我嗎?
       永遠,我一直都在這裡等你。
       我回去,等著我,我這就回到你的身邊去。
       什麼時候?
        就快了。
       我會在那條通往家門的石子路上等你,或許那時已能看見回頭築巢的鳥兒。
       你記得。
       我記得。
       我想見我的男孩,只屬於我的。
       你還記得那個男孩的名字嗎?
       我記得,我永遠不會忘。
       告訴我他的名字。
       他是阿周那,我的阿周那。
第十二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2|施授R(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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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0|施授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本篇章梅芙登場,阿周那友人般的存在,渴望單純愛情的道德浪女。
第九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9|施授
--以下正文--
Chapter 10
「因為一切,都是為了更加靠近。」
        迦爾納失去了父親,這點阿周那毫不知情。
        若是他當時在場,對迦爾納來說或許是最好的安慰。然而迦爾納不能,也不願讓阿周那看見自己最低落的模樣,同樣希望馬嘶能夠保守秘密,就讓這件事靜淡而過。
        阿周那仍是他唯一的方向,腦海中所有出現的思緒,全都僅飄向他一人;他願意耗盡自己所有剩下的光陰,僅以想念他終此一生;他願意用所有代價去換取,只要能繼續看著阿周那的一切。而終其一生的愛,只能給那麼一人。阿周那的處境與迦爾納相同,想念如霧一般,氤氳在彼此的夢中,無法分辨此刻正投入思念的,究竟是對方還是自己。
        而這個世界並不缺乏喜愛他們的男男女女,有些人用情至深,有些則只想要簡單的一夜纏綿。阿周那並不需要情人,迦爾納亦同。與其說對這事沒有特別的想法,不如說他們無法在其他人身上感受到情愛。那些人,全都不屬於他倆的靈魂。
        而屬於自己的靈魂是什麼模樣,只有自己最為清楚。
         ❖
        有些人遠看是燈塔,近看是懸崖。對阿周那來說,迦爾納或許兩者並存,這是他在兄長離家之後,才深刻體會到的情感。愛得至深嘗起來就像苦澀的糖,對方給予的或許是毒也是藥。只是迦爾納能給他的,除了情愛,除了身為兄長的關照,除了得以追求的目標,或許還有更多。
        應該說,他仍想要更多,卻無法明言直說,也無從承認這個想法。
        在至深的夜中,他時常會聽見心正喃喃自語著一些他不懂的言語,彷彿在說著某個熟悉的名字,彷彿在說著某句熟悉的話語,或許是有關他自己的,或許是有關某個重要的人的,他無從理解,也感到相當遙遠。有時在夢中他會看見明滅的火光,並與其合一,在當中忘我地自焚,沒有留下結晶,也沒有留下餘燼,僅有痛得使他感到困惑的美,還有比什麼都孤獨的寂寞。
        那一切或許就是他自己。不論是火光,還是璀璨奪目的美麗,都使他的靈魂感受到昇華,宛如被戴上一頂至高又光輝的王冠。這就是他,是他阿周那。就算溫柔將使自己繼續受苦,他仍能繼續依著自身的所有,熠熠發光。那從不是靜默,也不是淡然;那是他人無法忽視的尊貴,過目無法忘懷的崇高,令人動容的同時,也無可比擬。
        蛻變來得毫無聲息,一切皆須更深刻的自我探究,等到意識抵達前,「自己」早就在靜謐悄然綻放,甚至連他本身都毫不知情。成為自己並非「方法」,而是「結果」,宛如愛,宛如慈悲,皆是靜慢等待後,才會發生的概念。這點德羅納從未教導過他,迦爾納也未曾告訴過他,甚至連他本身也毫無頭緒。而若是時候到了,不論做什麼,皆不會有錯。
        現在他是自己了,是兄長口中的「自己」,是外人從不知道的模樣,甚至連他本身也仍未熟悉。只是靈魂本身從未改變,他還是他,還是阿周那,再也不是當年追在兄長身後的那個孩子,卻也從未成為別人。
        今日的他,比起所有的昨日,都來得更像阿周那。
        只是每個昨日,都會讓他死去一點;只是每個昨日,卻又讓他更靠近一些。
        愛對他來說仍十分陌生,彷彿僅是透過玻璃櫥窗遙望某個生疏的概念,伸手無法立刻觸及,又總能想像這種情感帶來的酸澀與溫暖。或許這些年在他心中,永遠都只有那一個名字,才使他無法從過往的枷鎖中掙脫出身。又或許,他從來不必找方法解開束縛,因為自從對那人心生景仰、妒忌與愛慕的那刻起,他就早已無處可逃。
        他想知道愛,想知到每個因愛而生的情慾,還有毫無情愛的慾望之間,究竟有什麼差別;他想知道人生,想知道榮耀與理想,想知道自己所有的溫柔,是否能領著他往更高的境界而去;他想知道那人現在在哪,此刻在想什麼,在做什麼,因為什麼而歡笑,因為什麼而傷懷;他想知道他是否與他一樣孤獨,是否已找到屬於自己的快樂,是否曾經想念過他,是否已不再顧慮過往。
        他想知道對方的每個秘密,所有最深刻,最羞愧,最不可言說的,他全都渴望理解。
        只是每當他一再呼喊,依然遲遲無法等到靈魂的回應。
        而是否有那麼一點可能,使他有勇氣走出自己給予的框架。
         ❖
        學生生活如是,沒有任何因素得以成為阿周那的困擾。在外人眼中,他依舊是那樣無暇,毫無缺點的模樣宛如天生,也只有這樣的完美,才稱得起他的名。然而,他卻因為那些最純粹、最溫柔,以及最高標的自我要求,感到破碎不已。
        身邊的人景仰他的高貴靜淡,卻有股不真實的距離感。他們喜愛著的阿周那,僅是那最表面的;他們喜愛著的阿周那,僅是他們所期望的。他們從未想要深入了解他的心,也從不知道他真正渴求的是什麼。
        不過,也有些人不是如此,像是馬嘶,與德羅納一樣能看見人的本質;像是海倫娜,她的眼睛只看得見最真實的所有;像是他身邊仍未受世俗色彩沾染的孩子們,如是地喜愛著他,也如是地感受他對所有人的單純溫柔。而也有些人根本毫不在意,像是梅芙,她依照自己特有的行為模式生活著,在保有自己的同時,依舊自由自在,彷彿是在這個校園中,最能輕鬆親近阿周那的人。她從不被框架侷限,也從不在乎他的身份與為人,彼此因緣際會在校園中相識。
        她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喜愛著他,而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她好奇著他的內心世界,不帶任何惡意地,僅是在觀察一個彷彿來自不同根源,卻隱隱等待被他人帶離框架的期待。
        「總是皺著眉頭,會浪費那張好看的臉喔。」──是兩人的第一句對談。當時她那樣輕魅又嬌慣的微笑,還有恣意穿梭在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神態,似乎勾起了阿周那內心一股陌生又遙遠的情感,或許日後也難以從他的記憶中拂除。
        在阿周那眼中,她的確是稱得上是最美麗的女孩,但將男人一個個玩弄於股掌間的模樣,也使他不敢領教。不過,這女孩在他身邊嬉鬧的日常,多少也為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他不討厭與梅芙的相處,多少能將她視為朋友,對方嬌氣的姿態,有時也像突然多了一個姐妹。成長過程中僅有兄弟相伴,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概念。而他知道這個女孩比誰都有膽試,也比誰都更像風中恣意飛舞的花瓣般自由。       他多少欽羨她的自在,只是那些價值對他來說仍太過遙遠,進而對她的生活態度產生好奇。前提是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他仍尚不能理解她行事的理由。而她也是,他們來自截然不同的��個世界,她卻覺得這樣的阿周那,比什麼都有趣。
        「吶,阿周那。」她開口,勾著對方的手臂滑著手機,搖搖晃晃地走著,語調有些漫不經心。
        「有什麼事嗎?」他說,漸漸將手臂抽回。
        「一起去今天晚上的聚會嘛,大家都會去,很好玩的。」她建議著,但語氣聽起來更像命令。事實上,她僅是看不慣阿周那的勞碌,似乎也察覺到他正為某些事感傷。不過,這種感傷對她來說,在人生中從來就不該出現。
        「恕我拒絕,」他斬釘截鐵,「還有很多事要忙呢,妳找其他人去吧。」
        「好歹也休息一下吧,你知道什麼是休息嗎?」
        「我當然知道,只是不是現在。」
        「咦──好無趣!」她備感失望,但並不感到意外,「提前休息嘛,到時候會有很多可愛的女孩子,隨便找個人去約會呀!不論你們做什麼,一定比你現在做的事情有趣多了。」
        「我沒有興趣。」
        「為什麼,沒有你喜歡的類型嗎?」
        「不是這個問題。」阿周那猶豫了,心中浮現了某個人的身影,不太知道該如何斟酌自己的語句,「應該說,這不是我目前該想的事情。」
        「怎麼可能,那要什麼時候才該想?」梅芙對他的回應感到震驚,彷彿聽到來自平行世界的玩笑,「都沒有讓你心動的人嗎?交往的對象呢?戀愛情愫呢?初吻呢?一夜情呢?怎麼可能不想這些事情?」她嬉鬧著,卻也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笨蛋,妳小聲點。」阿周那伸手捏了對方的臉頰,「這種事情是能這樣隨意說出口的嗎?」
        「嗚──怎麼可以這樣捏女孩子的臉,」她抱怨道,音調很高,「──慢著,你該不會從來就沒有跟人睡過吧!」
        阿周那倒抽一口氣,忍著胸口逐漸升起的慍火,「請妳閉上嘴。」
        他不知道多年前那個夏日午後能否算數,但那時的回憶,有如在樹影下搖曳的光點般迷渺,也與他對情事的定義,有一定程度上的差距。「隨妳怎麼想,」他盡量不想表露自己的情緒,「我沒有想談這種事。」
        而她並不在意他的怒氣,「那初吻呢?不可能沒有吧?」
        「……,」他遲疑了,那個夏日午後的種種,就如當時的暖陽與清風一樣,在他的內心的河畔吹起漣漪。這般酸澀又曖昧不明的感受,他已許久未曾仔細回想,僅將它收在回憶的抽屜裡,無人過問,也無人知曉。那些親吻,那些撫觸,那些所有牽動他所有情慾的一切,如今還是清晰如昨日,卻像夢一般不真實。而若是想念停止的話,或許他失去的將會更少。
        「我有。」他最後開了口,臉上不帶任何表情。
        「初戀?」梅芙調侃著,對於隱藏在那完美表面下的所有不堪,深感興趣。
        「別問了,我對於想探究自己內心的人沒有好感。」阿周那說著,眼神蒙上一層黑,明確在此劃出底線。
        「討厭啦,像你這種性格的人,是人家最不擅長應付的。這個年紀的人,早就過著夜夜笙歌的快樂生活,但你到現在卻一個人也沒有碰過,不是對愛情還抱著一定的憧憬,就是一直忘不了某一個人。太過認真囉,但不管人家怎麼說都沒有用對不對?這樣人生會少掉很多樂趣喔。」她語調嬌氣,聽起來並沒有任何慍意,「如果你想玩的話,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呦。哎呦不要再板著一張臉了,笑一個嘛,笑起來多好看。」
  「梅芙,別這樣……!」阿周那推開對方壓在自己嘴角邊的手指,知道這是她關心人的方式,卻也總拿她沒辦法,「我沒事的。」他勉強露出了微笑。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沒事喔,你真的需要很直接的紓壓方式呢,像是多多和別人上──」梅芙跳到他面前,認真中帶點戲弄,但阿周那不領情,閃避了對方的調侃。
        上床?一夜情?和沒有情感基礎的陌生人發生關係?這就是現代人普遍的感情模式嗎?他對這樣淫慾的生活充滿疑惑,卻又羨慕著這些人的自由。他丟出了心中困惑已久的問題,想知道這樣毫無框架的自由人,內心中究竟在想什麼。
        「──但是,」阿周那開口,「那是愛嗎,梅芙?夜夜留連在不同人的懷抱與身體中,夜夜與陌生人交換情慾與體溫,妳有感受到愛嗎?」
  梅芙表情一沉,失去了方才的從容,彷彿被問到了使自己最害怕的問題 ──她也同樣對這件事有所疑惑,卻至今未找到答案。她別開眼,試著轉移話題,「被……被那些人追求的感覺不是最棒的嗎?而且不去親身試試看又該怎麼知道呢?再這麼等著等著,就要錯過有趣的人生囉。」
  她再度看向阿周那,對方嘴角上揚,眼神卻沒有任何笑意,彷彿被一眼看透了眼前的人。
        「哎呦真是的……,對方是誰呢?他怎麼可能不想要你?」
  「妳會看不起我的。」
  「不可能,當我是誰呢?這種事除了合宜,沒有其他規則。」梅芙說著,頭頭是道,像女王般驕傲地在阿周那面前舉起手指,「這個世代的戀愛還談倫理道德已經太老套囉,那都是某些人為了保全自身利益的說法而已,聽好囉,千──萬──不──要──讓這種無聊的事情限制自己的格局。」
  這是她的溫柔,氣度與格局之大,令現在的阿周那無法想像。
        他從未聽過這樣的說詞,在價值觀上產生了無法解釋的衝擊。對方的每句話語皆重重敲入自己的內心,某堵高牆應聲崩落,磚瓦碎散一地,透入被遮蔽已久的日光,令他感到一絲生息。
  然而,關於愛,關於情慾,關於這方面的所有的因果要素,他仍有許多不解。這事他雖從未與人討論過,但梅芙或許早已查知。
  「愛情是從何時開始在我們心中慢慢扎根的呢?」阿周那問,卻覺得自己有些衝動了。
  「你在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愛上對方呢?」她反問。
  「當我……當我再也無法將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時;當我從頭到尾都只能想著他一個人時;當我只對他有所渴求,這些想法再也揮之不去時。」
  「不對喔,」她點出問題,語氣果斷,「愛會比身體的感覺來得更早,或許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就已經愛上他了,在我們意識到之後,早已深陷其中。」
  「從未聽過的觀點。我一直以為妳對這樣的單純的情愛沒什麼興趣呢。」他反過來調侃著。
  「什麼呀,對於戀愛這種事,」她突然顯露了少女般的羞澀,「人家……也是很嚮往的好嗎?」
  「喔呀……。」阿周那感到訝異,輕輕地笑出聲,平靜的笑意讓他顯得更加高貴,「梅芙,謝謝妳。」此際,他的眼神終於有了笑意。
  在她無慮又放浪的外表下,仍如普通少女般藏有一份對戀愛的純真憧憬,使他感到意外,卻又合情合理。在這個世代,新的價值觀引領人們走往更自由的道路,活出真實的自我,對於自己依舊活在特定價值的期望中,阿周那仍感到十分彆扭,卻又無法脫離目前的困窘。
  他可以要,只要他願意;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目前卻無法開口。
        而眼前這個女孩,說不定能比自己更加勇敢。
  「去愛吧,梅芙。」阿周那笑著,如果是她的話,一定能好好去追求,「找個真心喜歡的人來好好愛妳。」
  「我真心喜歡的……」她羞紅臉,放下了高傲又欲情的驕氣,眼前的她,就僅是個普通少女,「但我……我怎麼可能只為了一棵樹就放棄一整片森林,」
  「這件事我相信妳會替自己好好決定的,先告辭了。」
        「等等,那聚會怎麼辦──?」
        「就請妳跳過我吧。」
  阿周那將對話劃下句點,隨後往校門的方向走去,留她一人獨自佇立在原地。
  他仍不斷思考著方才的對話,而是否有那麼一點可能,自己能夠活在禁忌與框架之外,就像她一般自由自在。
         ❖
        梅芙口中每句話語,對阿周那來說皆是那樣不可思議。他從未思考過對方提出的可能性,也認為自己當前所渴求的一切,僅能遙望,無法伸手觸及。與梅芙相處的這段時光,雖使他感受到了自由之風,卻也更加確信自己此生,僅能深刻地愛著那麽一個人。這個想法使他感到荒謬,卻又無法將兄長恣意刻入自己心中的情愛,就這樣任意擱放,棄置不理。
        他已經試過千百萬次,最後發現這事從來就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愛與不愛全都是一種「結果」,僅有真正確立時,才得以感受它的來到。他原先確信此生不會再想起迦爾納的名字,但這個想法愈是強烈,那人的身影就愈常出現在自己的夢境與呼吸之中。
        而那些他曾想像,卻無法得到的所有,或許都是種無情的剝奪。放棄與其抵抗,就這麽沉溺在因對方所生的情愛與苦澀之中,或許也是種解脫的做法。
        然而,他從不願這樣做。
        即便這件事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羞愧,他也不願因為迦爾納而低下頭來。
        他只想知道對方此刻的心情,是否與自己同樣徬徨。
        他想要與對方一同走出框架之外,再次感受自由的空氣,就如他們當年所做的一樣。
        時間流動之快,大學生活即將走入尾聲,阿周那仍然無法習慣兄長缺席的生活。在那之後過了多久,或許五年,或是六、七年?他已經不願去回想。但曾經與迦爾納走過的每個片刻、每段回憶,依舊如昨日般,清晰地顯影在他眼前。他只記得那些最好的,也記得那些最溫柔與最深刻的暖意。
        他想將再度拾回這些片刻。
        若是兄長遲遲無法啟程,他僅需再度呼喚他。
        他已經是「自己」了。他不必再害怕。
        他再度闔上眼睛。
 
        ❖
  我想知道,我全都渴望理解,那些關於你的所有,那些我所不知,也無從探詢的答案。
       那些你不在我身邊,最孤寂的那段時日,你曾和什麼樣的人來往,遇見了什麼樣的男男女女,會用什麼樣的言語形容他們,或是否也曾與他人提起過我?
  你是否也在陌生的異地尋找過我的身影,是否因愛慕而擁抱過某人的溫熱軀體,是否靈魂因此不再空洞虛乏,是否追尋到了心之所望,是否已成了我所不知的模樣?
  你是否渴望過我,就如我也曾渴望你一般;是否也曾嚮往過我,就如我曾追尋過你一樣?
  倘若你都明白,倘若你都知道那些藏於心底的秘密,請你佇立於我身前,再度向我傾訴那些溫柔的言語。
  現在輪到你了,追尋我,迦爾納,追尋我。
  時間就此停止流動,最初就已銘刻於你我心底,彼此之間所有的疑惑與孤獨,將從此刻開始得到解答。
  追尋我,迦爾納,追尋我。 第十一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1|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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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9|施授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本篇章有私設德羅納、升車與羅陀,概念基本上全參照原典來詮釋。 ・ 本篇之喪葬過程,皆參照古印度之傳統葬儀來描寫。 ・ 本篇章之婆羅門祭祀,皆參照原典與傳統婆羅門祭祀過程來描寫。
第八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8|施授
--以下正文--
Chapter 9   
「我們得到的,我們失去。」
        馬嘶並沒有與阿周那提起昨夜和迦爾納對談的種種,僅是如過往般,與阿周那繼續相互照看,並和迦爾納保持原有的聯繫。目前的他們,對整段漫漫長長人生來說,依舊年輕地純粹,不過,他們三人再也不是孩子了,卻尚未成為真正的大人。因缺乏對生命的歷練,得失與落空對他們來說是可怕的,而若是非得要承受無理的傷痛,才得以換來內心的堅韌,現在的他們,或許仍無法理解生命這般非等價的道理。
        人的一生中,無法真正「得到」;沒有得到,當然就沒有失去的概念。而他們都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卻在真正失去、深刻感受著疼痛的過程中,選擇再度對生命溫柔。他們願意再度拾起堅定的自己,就僅是因為身邊有著彼此的陪伴。雖然此刻相距遙遠,但知道未來的日子將再度與對方重聚,就再也沒有任何傷痛的理由。
         ❖
        回到養父母身邊的生活靜慢無慮,日子有如滴水在湖面輕點出的漣漪,緩慢而沉靜。
        阿周那的身影,不斷出現在迦爾納的呼吸與想念之中。他確信阿周那依舊等待著,而他自己也是。即使僅能相互遙望,即使雙方或許已步入不同的人生路途中,他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深刻地渴望動身追尋對方。
        時光荏苒,看著養父母逐漸年老,在迦爾納心中,似乎也一同死去了些什麼。生命終將凋零,日日與花朵為伍的他懂得這個道理,只是同個概念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又是那般苦澀不已。
        這世上最能讓他感受到純粹父愛的,就只有養父一人,而養父時日不多,這事他比誰都清楚,也比什麼什麼都令他感到傷懷。他知道自己終究無法抵抗神的意志,當前能做的,僅有與養母一同靜靜等待時候來到。他敬愛他,比任何人都來得深切,無法言說的感激混雜著苦澀之情,多少使他感到害怕,卻也深信這個曾經教導與養育他的男人,已不負此生。
        他是最好的父親,在迦爾納心中如是,而這些年他遠走多時,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是個好兒子。或許他今日所付出的一切,為的就只是要回到他的身邊,再度聽取自小無法忘卻的教誨,並償還此生再也無從回報的恩情。
        在他的價值觀中,若是此生行事端正,死亡從不是件可怕的事。靈魂走入下一個輪迴當中,得以因前世的修行,減輕來世的業果。養父此生從未做出什麼響亮之績,卻是比誰都還恪守己職的正道之人。這也是迦爾納緊緊守護,同時加以推崇的價值。下一世對養父來說,將或許不再這樣辛勞,然而,做為一個常人的孩子,仍因即將失去至親,而苦痛不已。
        事情來得比預料中快,他似乎早就心理有數,卻無法表現從容。母親緊緊抱著他,靜靜留著無聲的淚,她是堅強的女人,要迦爾納知道,這並不是個傷心的時刻,「你的父親不會希望我們因為他而哭喪著臉,」她擦乾自己的淚水,帶著傷懷的笑容看著自己的兒子,「我們就靜靜陪著他走完最後,好嗎?」
        迦爾納點點頭,此刻已無從開口。他在床邊跪下身,與母親溫柔地牽起父親的雙手,父親最後緊握他的手勁之大,他多年後仍記得一清二楚,過往每當回憶起這個片刻,他都能感受到父親依舊照看著自己。那從不像將死之人,微弱無力的不捨,而是在面對死亡時,堅定不已的格局。他握著兒子與妻子的手,依著最後一口氣,告訴他們不必為他的逝去感到傷懷。
        「神都知道……,」他緩慢地說著,最後將自己完全交給了祂,「我全然相信祂的決定。」
        母親依舊無法忍住悲傷,面頰潸潸滑落苦澀的淚水。迦爾納看著父親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了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示意她不要害怕;那個動作對父親來說就是愛。他自小看著,現在終於得知,為何自己會出現相同的舉動。  
        他的確是眼前這人的孩子,此刻又使他更加確信。這點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到了未來,皆不會有任何改變,也沒有人得以搶走這事背後所蘊含的價值。
        父親轉向他,動作很輕,緊握母親的手沒有放開,示意他更加靠近。
        「迦爾納,」父親開口,將手貼上他的臉,「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孩子。」
        「父親大人……。」
        「我與你母親此生最幸福的,就是有你這樣的兒子。」他淡淡地說著,情感卻很深沉,對迦爾納露出最後的微笑。這是他此生最後的話語。
        就這樣靜靜地,他回到了神的懷抱;就這樣靜靜地,他帶著溫柔走入黑暗之中。
        迦爾納握著父親已失去生息的手,無聲地啜泣。他不想在母親的面前這樣傷心,卻無法止住自己的淚水。他哭著,哭出聲來,淚水淌濕了衣袖與面頰。他從未聽過自己哭泣的聲音,也從未哭得像現在這樣傷懷欲絕,一切都使他感到陌生。
        這是第一次,他透徹地感到傷心,也是第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
        置辦葬禮的儀式一切從簡,循著最簡樸的方法,處理父親的所有後事。
        死後若想順利輪迴轉世,取決於死者生前的所有功過。父親一生磊落光明,恪守要務,臨終前安詳的面容,彷彿在訴說著此生已完滿無憾。迦爾納看著僧侶為父親進行洗清罪業的儀式,嘴中喃喃唸著他無從學習的經文。他佇立於一旁,香火裊裊燃燒的味道,飄入了他的腦海,無從分辨這個味道與平日的祭禱有何不同,也多少讓他意識到某種奇特的抽離感。這深刻且神祕的片段這不禁使他想著,人一生的罪過,靠著幾段經文真的就能徹底拂除?而他是否又有資格要求他人,原諒自己此生犯下的過錯。
        他沒有答案,或許這事只有神知道,又或許人一生的功過,從不該交由任何人來定奪。         靜待儀式結束後,他走向前,親手為父親裹上白布,將遺體抱放至沒有特別雕琢的棺板上。父親臨終的這段日子,他近乎憔悴,睡得很少,也幾乎沒什麼進食,母親也是相同的情況。但在這段最傷懷的時日,他仍須扛起身為長子的職責,不能在母親面前透露太多悲傷。
        葬禮當日,馬嘶同有前來慰問,近乎是自願性的,協助他打理儀式與祝禱所需的程序。「你不喜歡張揚,可能需要有人幫忙。」馬嘶說著,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裡,試著將語調壓得輕巧,不想為對方帶來任何壓力。同樣身為人子,他能理解好友目前面臨的處境,而祭祀這類事宜,他比誰都懂,甚至可說是為此而生。
        馬嘶善後著僧侶離場後的一切,不疾不徐地協助對方整理場面。迦爾納從未看過他這一面,眼前的好友彷彿是另一個人。他很少聽馬嘶提起這方面的事情,雖然有時會聽他抱怨德羅納幾句,但對於侍奉神明這樣敬重的要務,他從未苟且以對。
        馬嘶拾起了一旁的花籃,遞給了迦爾納與他的母親。他們將色彩斑斕的花朵撒在父親的遺體上,用著人世間最美的色調,裝點著父親最後一段路。朵朵花瓣在迦爾納眼前飄落,斑斕的色彩成了父親走往來世的衣裳,撫平了些許空洞之感,多少也使他對這一切不再那樣傷痛。
        在將遺體運往火葬場前,馬嘶教他們如何唱誦神的名號,祂的名字唸在口中,雖低沉且遙而不及,卻使他們感受到一股平靜的正向能量,也給予迦爾納動身的勇氣。
        「等你準備好,我們隨時都能出發。」馬嘶開口,看著友人此刻沉重的表情,不願再給予對方更多壓力。
        「走吧。」他平淡地說著,似乎比任何時刻都更加確信。
        他們將聖水灑在死者身上,再度洗淨他生前的罪孽,並一同唱誦著祝禱的真言,為父親祈求順利通往來世的道路。遺體被輕放於柴薪上,所有人環著父親著繞圈,隨後,迦爾納接過馬嘶遞給他的火把──父母過世須由長子起火。他無聲面向那具早已冰冷的遺體,此際,在迦爾納心中,或許就是對父親最後的告別;此際,他對於今生有幸成為父親的孩子,感到無比光榮。
        他看著火光靜靜焚燒著斑斕的花朵,再來是白布,隨後是遺體。搖曳竄升的大火炙熱無比,映入他的虹膜,不一會兒就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柴火劈啪燃燒的聲響,宛如說著神的言語,逐漸使他意識到,父親此刻確實已經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了。
        父親一生辛勞,終於走入永久平靜的夢中,沉沉睡去。
        父親此生再也不必感到苦痛,慢慢回到了神的懷抱,準備走入下個來世。
        葬禮所有的過程皆安詳平和,沒有痛不欲生的哭嚎,也沒有過度嘈雜的樂音與人聲。氣氛這樣沉靜,來自他們對於死亡的態度。迦爾納知道父親的靈魂此刻已經解脫,和緩地升上了天堂,沒有理由再繼續傷心。「神都知道。」──父親臨死前這樣說著。
        神都知道。而他希望神是真的能看見父親此生所付出的一切,繼續在心中默默地祝禱著。
        他佇立於由父親遺體升起的火焰前,裊裊升起的煙塵,飄散在最光亮的天空中。他遲遲無法離去,想著自己若是能再早些時日回來,是否就不會如此悔恨;想著自己若是能扮演好兒子的角色,是否就不必這般悲戚。母親走過來倚著他的肩,緊摟著他的手臂,示意他此刻從不是一個人。馬嘶同樣也走向前,重重地拍著他的肩,「父母親的逝去從不是我們的錯,」他察覺到好友的心情,試著說些安慰的話,「也別太責怪自己了。」
        焚化儀式結束,收整完死者的遺體,接下來的一整年,都是服喪之期。在他們的信仰中,死後第十天,靈魂將抵達應歸之所,生者也能放下心,逐漸步入過往的常規之中。馬嘶允諾將提供自己所能的協助,也在葬禮過後,靜靜給予了迦爾納來自神祇的祝福。
        「我無從償還這份恩情。」
        「我擁有你的友誼,這樣就足夠了。」
        迦爾納無可回報,他雙手合十,蹲下身,伏在馬嘶面前。他知道馬嘶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也知道他自小就與自己比肩平坐,但不論馬嘶今日做出什麼選擇,給予他應有的敬重,是迦爾納應該,也是必須做的。馬嘶同樣也將雙手合起,靜授著好友的禮拜,給予對方自己的祝福。
        一切都是這樣靜淡,父親離開後生活同樣要繼續;一切都是這樣靜淡,他已履行了身為人子的職責。
        然而,失去至親,這事無從練習,也無法準備,僅能承受,隨後接受。迦爾納知道自己終有一天將面對這個結果,但他依然年輕,依舊是人生的新手,內心突然被這股巨大的悲傷掏空,使他在這些夜裡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睡。
               在最悲傷的時刻,他動彈不得,黑暗如磚瓦在胸口碎裂,感受不到太陽。
        在最悲傷的時刻,諸多思緒在腦中空轉,心底最後只會出現那樣一個名字。
        這次,終於輪到他呼喊對方了;這次,終於輪到他起身追尋。
        阿周那,我在這裡。
        可惜,那人此刻已沉沉睡去。
         ❖
        馬嘶知道自己這回多少踰矩了,只是他永遠無法丟下自己的好友不顧,也無法掩藏放在自己心中的所有情感。不論是迦爾納,還是阿周那,在他眼中皆是堅守正道的同路人。除此之外,還有更多自小培養起的情感,在他們三人之間流動著。他知道迦爾納當前憔悴不已,但不需耗費多少時日,他相信對方絕對能再度打起精神。
        失去父親這件事對人子來說是多大的傷痛,他當前還不敢想像。他敬愛自己的父親,比誰都是。而他知道父親比起自己,或許更偏愛阿周那。年幼時這傷透他的自尊,也多少引起他對阿周那的競爭之心。不過,他理解此生只有繼續走在正道上,繼續成就自我,繼續專心一致履行自己的職責,才能真正活出父親教予他的重要價值。
        他感念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職,也堅信自己做出的選擇。即使如此,有時他仍會因世態的不公,而感到氣憤難受,也會被沒來由的徬徨吞噬。通常,他會自己一人靜靜消化所有的負面情感,等到黑夜過去,日光再度照亮大地時,就能找回原來的道路。只是這回,不論是友人父親離世,使他不斷回想與自己父親生活的種種,還是自小到大的同窗好友,因強烈的自我要求而靜默受苦,都使他感到相當難受。
        他的職責在常人的概念中,即是神的代行者,但他也是人的孩子,有時也會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擔起如此重責。而若是站在這個位置的人,都對自己的意志感到迷惘,那世人又該如何堅信神的存在?他又有什麼資格起身保護他人?他想知道父親在面對迷惘時的態度,也想瞭解人在失去最重要的至親時,該如何陪著彼此走出那最深的傷痛。
        他走入神壇內,輕聲地正姿跪在德羅納身後。父親此刻靜靜祭祀著神明的背影,與他自小的記憶相互重疊著。父親那般嚴謹沉穩身影,他或許耗盡了整整一生,也無從企及。
        「在神明面前,我們沒有謊言。」德羅納打破沉默,他知道兒子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對於兒子此刻的出現,不感訝異。
        「父親大人,我──」
        「噓,」德羅納打斷他,將馬嘶的目光引到了眼前莊嚴肅穆的神像。神明注視著自己時,使他們感到渺小無形,「看著祂,思考過後再想想怎麼開口。」
        馬嘶與主神四目相對,祂的表情平淡,眼神卻相當銳利,姿態之高,彷彿一眼將就能看透塵世的一切。此際,馬嘶能懂父親想說的,也知道他們的綱紀從何而來。不過,還是有些神無法解答的問題,他想聽聽父親的想法,遂把友人失去至親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我能理解你的憂慮,也能懂你為何如此感傷,」德羅納沉下臉,他知道兒子有時會陷得太深,「但永遠別把他人的傷懷,視為自己的過錯。」
        「父親大人……。」馬嘶開口,感到有些慚愧。
        「失去至親而感到傷痛是正常不過的事,這也是我們身而為人最珍貴的情感之一。而我認為你那位『朋友』如此敬愛自己的父親,就表示他的父親也同樣重視自己的兒子。」德羅納輕輕地笑著,在神面前的表情,逐漸從莊敬變得可親,「在這個世上,沒有比自己的孩子還要重要的事。同樣身為一名父親,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馬嘶低下頭來,感到羞慚不已。
        這股莫名的傷懷或許源自於,他也同樣敬愛著自己的父親,並珍視著自己與那對兄弟的可貴情誼。而他沒有想錯,也不否認這個情感。「不過,」他再度開口,「有時我依舊會感到迷惘。不論是對神,還是對此生的所恪守的紀律。」
        德羅納看向他,神情再度變得嚴肅;並非出於兒子對神祇本身產生疑惑的不敬,而是兒子終於逐漸走到了對生命產生質疑的境地上。這多少使他感到欣慰,也深信只要加以提點,兒子就能帶著他們所堅信的正道價值,繼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馬嘶與德羅納四目相會的瞬間,多少感到父親已隨著歲月逐漸老去,有天他也會與迦爾納站在同個立場上,想到這裡,不禁使他感到一股酸澀。他原先以為父親會如孩提時代一樣斥罵自己一頓,但父親僅是再度看向神,平靜地說道:「人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總有誤入歧途的時候。而在我們身邊總有那麼一個人,猶如燈塔般的存在,將會指引你再度走回正道之上。只要你知道那人身處何方,只要你願意接受他的指引,就永遠不會步入迷途。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說是我們口中的神。倘若某日真的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就只能竭盡全力走在贖罪的道路上,謙卑恭敬地,致力去達成比過去那個從未犯過錯的自己,還要更遠大的事情。」德羅那說著,看著馬嘶此刻凝神諦聽的神情,感念著兒子仍願意聽他說話,「況且,你承擔著比一般人重上兩倍的職責,這無非是相當偉大的成就,在謙遜的同時,記得永遠要為自己感到驕傲。」
        馬嘶聽著父親的教誨,感到咽喉一緊,忍著所有蓄積在胸口的哽咽之情,無法開口。他再度地下頭,對父親,對主神,表達自己滿懷的感激。父親短短幾段話語,似乎已經到盡所有他想聽的答案。他不知道父親的燈塔是誰,而他自己的燈塔絕對就是父親。
        德羅納起身,留下兒子一人在神的面前思考。因為身份與階級的關係,他從來就無法像一般父親一樣,給予馬嘶無盡的寵愛,而他仍有自己愛他的方式,也比誰都相信自己的兒子。
        人因為脆弱,所以才會相互理解與扶持。除了頌揚神意、授與知識,馬嘶也必須成為保護他人的存在。他逐漸回想起自己的初衷,也回想起自己當初為何選擇走上這條道路。在他需要與人相伴的同時,他人同樣也需要他。
        這個想法與他最初的決定並無出入,而不論是喜悅還是傷懷,他早已準備完全,也比以往更加堅定。
第十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10|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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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8|施授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上半部為孩提時代一同生活的時光,下半部為彼此分離,相互追尋的故事。 ・ 本篇章有私設升車與羅陀,概念基本上全參照原典來詮釋。
第七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7|施授
--以下正文--
Chapter 8
「無論什麼鳥在夜裡,看起來都像烏鴉。」
        他在養母的花店中協助打理各項事務,每日沉浸在掘土、澆水、修剪枝葉、招呼顧客的快樂中,時間很快就這樣過去。因為深刻的想念,他眼前的每朵盛開的花兒,都會讓他想到身處他處的弟弟。每叢灌木、每段枝枒、每株開得艷美的花朵,一切舉目能及的美麗,全都是他。
        他將花兒當作摯愛的弟弟在照顧,有時需要多點陽光,有時則不需特別理睬。花朵就如人一樣,需要被細心呵護,距離卻也不能太過靠近。可惜的是,即使投入了再多心力,它們終有一天會凋零,漸漸消散於時間的洪流中,乾枯、腐敗,僅能在有限的時日內,好好記憶這段美麗。
        人心或許也是一樣,曾經嘗過幸福的美好,若是日後承受了過多的失望,經歷了太多傷懷,感受不到愛,進而失去光亮,胸口內的心田,將會步步走入荒蕪,至於何時再能長回如過往般美麗的花草,將無從得知。他終有一天會明白這點。
        回到養父母身邊的感覺如其所是,與迦爾納自小的記憶相去不遠,也多少使他感到塵埃落定。現在的他更加自在,過往無助的溺水感,逐漸隨著當今的生活淡淡逝去,就如母親所說的,養父母一切安好,而他的歸回,也成了彼此生命中,最臻美的事情之一。
        有鑒於養父年事已高,邁入退休之齡,渴望與妻子靜靜度過平和的老年生活,義弟亦不願接手母親的花店,決定前���更遠的他地發展,這座在迦爾納兒時記憶中的寧靜花園,將走入時間的洪流之中。這事在迦爾納眼中只有可惜,也正是他所擔心的。他不願讓兒時所剩無幾的回憶,就這樣隨著時間消逝而去。當前,他一個人照看著店裡的一切,同時陪伴著養父母走過生命最後的日子,縱使有些辛苦,他也認為這是自己該擔起的責任。對他來說,在養父母人生的最後,履行自己身為人子的職責,是他如今歸來的最大目的,但除此之外,他也同樣想著阿周那的一切。
        時光荏苒,他的離去已過了一年,甚至更久。他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照看對方,卻從未明示自己的意圖;他從未將目光從阿周那身上移開,不過他現在的處境,已經是一個人得以要得最多。
               他永遠愛著阿周那的一切,只是目前時機尚未成熟。
        再等等我,他想著。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
        迦爾納與養父母的相處毫無距離感,如是地與這個家庭契合著,彷彿只像個晚歸的孩子般,踏入家門後,即能立刻就融入了寧靜安適的生活中。他們真心又無私的愛,近二十年來都沒有改變,也擔心著兒子的歸來,是否真的對他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不願看到你受到任何傷害。」養父說著,嚴肅地要迦爾納再三思自己的決定。
        「毋須擔心。」迦爾納說,畢竟母親已經對他發過誓了。
        「孩子,仔細聽我說,」養母牽起他的手,緊握他的溫度與小時候如出一轍,「我們只想知道你是否真正快樂,若是你回來只是因為愧疚,我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她語調與平和,表述著自己的真心。
        迦爾納知道最純粹的「家」,正低垂在他們三人之間。
        「我很快樂,請別擔心,也絕非出自於愧疚。」他說,「能夠再次與兩位成為家人,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幸福。」
        養父搖搖頭,「迦爾納,你還有應當追求的人生,我們不希望自己成為你的負擔。」
        「你們從來不是。」
        前塵往事渺渺,兒子堅定的話語,滴落於這對老夫妻的心中,激起一片深刻的漣漪。他們似乎在作一場近二十年前的美夢。如今夢醒了,孩子仍在他們身邊,長大了,成熟了,與他們的記憶相去不遠,也從未忘記最初他們分離時,所許下的承諾。想著那些此刻已過往的傷心,他們眼泛淚光,一切猶如初次相遇的溫柔,至始至終長存於靈魂之中。
        「迦爾納,千萬記住,你永遠有替自己選擇的權利。」養父開口,他指的是更深遠的意涵。
        「我明白了。」
        「你還放不下那個孩子對嗎?」養母問著,「那個你不斷提起的孩子。」
        阿周那。
        「如果你想他,回去看看他也無妨,不要擔心我們。只要如夫人說的那樣無聲無息就好。」
        迦��納點頭表示理解。
        然而,他不能。應該說,他還不能,也不該有任何外人知道這件事。
         「我會找到適當的時機。」他對養父母微笑,隨後輕輕將雙手合十,和緩伏身於兩人膝前,感念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回家了,養父母的堅定使他不再迷惘。如今,他或許又通過了一個考驗;如今,他或許離放下自己的那瞬間,還要更近了一步。
        夜晚是那樣單純,使迦爾納不必再憂心明天。他接手了義弟的房間,比起過往那棟大宅,此處簡易的格局的確小得太多,但他需要的永遠只有那些看似微小,卻意義深遠的事物;他著實地喜愛養父母家的一切,深感滿足。
        他推開紗門,起身走入陽台,試著在黑夜中,找尋不見蹤影的星辰。夜色很淡,空氣中的味道潮濕,稍晚可能將迎來落雨,此刻阿周那或許正和自己感受著同樣的光景,不過照他的習慣,只怕已經睡下,在夢中沉沉思考著所有的今天與明日。
        身後的窗簾隨著晚風飄動,他倚在欄杆邊上點了菸,火光炙熱,有如微小的神祇,帶著善意燒燙他的掌心。菸草靜靜燃燒著,發出被火焰吞噬的微弱嘶鳴,使他覺得美,彷彿在祭祀著什麼,多少讓他想起了母親,也想起他們一路以來所尊奉的價值。
        煙的味道像受潮的紙、破敗的雨,迷亂在眼前的霧,猶如短暫自由的鳥,被夜晚的風一拂而散,多了點悖德感,不如說,這從不屬於他彼時的生活,卻如是地與現在的他契合。而煙灰就像髒掉的雪,在他的記憶中從不那麽純粹,也無法定奪任何事物。
        那些最純淨的,都留在了昔日的回憶中,有時美得令人心碎,有時也使他感到遙遠。
        現在的他,或許比以前更像自己了。又或者,即使沒有成為別人,他也已與以往大不相同。
        遠走並非他真正的意圖,今日的離去,也僅是短暫的過度,卻沒有人知道要耗時多久。以被遺忘的姿態重新存在,從他人的記憶中淡逝而去,對他來說或許並沒有不好,只是遺忘與回憶,都需要時間的累進。深刻地記住一個人,同樣也是。
        從與阿周那相遇的瞬間,他就將自己過去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裡;因為如此刻骨地深愛著,即使身處他地,阿周那永遠都是自己的家。
        「回家」或許就是人的本能,「家」的概念從不是個特定的居所,而是在某個深感徬徨的時刻,總會想起、總感受到愛的那些人事物。這樣在養父母與弟弟之間來回,卻非迷途的人生之旅,就僅是因為阿周那與他,是彼此的唯一方向。
        他所踏出的每個步伐,所做出的每個決定,說不定就只是為了更加靠近;靠近那些他所深愛的,靠近那些他曾以為自己無法把握住的。而只要依照自己的步調走,哪怕路途再遠,再迷濛不清,他們終究能再次相遇。
        只是在準備好自己的同時,還是只能靠想念充飢。
               ❖
        「這麼晚了到底在搞什麼 ──?」
  嘴上雖這樣唸著,收到對方的消息,馬嘶還是立刻套上外套,沒有多想就匆忙跑了出去。
  剛下過雨的路面佈滿水窪,映著夜晚城市的街燈,迷濛的色調打霧了眼前的光景。疾走的步伐使殘影濺濕了鞋緣與褲管,但他不為這樣的小事留心,頭也不回地從住處往約定地奔去。
  自從迦爾納一聲不響離開後,兩人的碰面就是這樣唐突,通常是迦爾納主動聯絡,時間之短無法多說什麼,而他也從沒多問,頂多碎唸不斷,或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干涉友人如何決定自己的人生,也不認為這是自己能插手的事情。而不論對方最後如何選擇未來的道路,從不會影響自己對友誼的忠誠。
        只是這回,他認為迦爾納真的太過,離開的速度之快,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是緩和他與阿周那之間的最好做法。這事讓他感到煩躁非常,亦時常使他怒火中燒。現在也是,他永遠搞不懂迦爾納在想什麼,也找不到鼓勵阿周那的正確方式。被夾在這對兄弟之間,義無反顧地為他們奔走,只能說他所有的怒意,全都被當前的溫柔緊緊包裹著。
        他和迦爾納在離花店不遠的街口碰了面,對方就佇立在那兒,輕輕地向他招了手,臉上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僅帶著些微的夜色,看不見任何睡意。他走上前,加入了這短暫的夜間散步;迦爾納的模樣,他已許久不見。
        「大半夜的,你好歹也想想我的心情好嗎?」
        「抱歉,」迦爾納開口,「不過真是好久不見了。」迦爾納此刻寒暄的語調,彷彿他倆昨日才剛見了面。而馬嘶雖這般抱怨著,但表情看上去依然很有精神,這讓迦爾納感到放心。
        夜幕低垂,他們沿著街道走著,街燈將萬物的影子映得狹長,彷彿放大了街上每個人的惡意,與身旁的路人並擦身而行時,無法分辨地面上舞動的黑影,究竟是屬於誰的。在黑夜中這樣作態,無法與光明磊落搭上邊的行為,並非馬嘶既有行事的方式。他不喜歡這種混亂又看不清意圖的場合,只是迦爾納仍有自己的苦衷,也或許從未多想,白日與黑夜對他而言或許只是表象,擁抱黑夜最多僅是感受靜美,畢竟他永遠都與陽光同行。
        靜靜走過一個街口,除了寒暄與淺談近況以外,兩人什麼都沒說。季節的冷意透入兩人骨子裡,路邊明滅的街燈、地面溼滑的水窪映著街道的殘影,開始使人感受不到現實。馬嘶將外套拉鍊拉至最頂處,感到有些不耐,犧牲睡眠並不只是想陪朋友散步,遂一步踏到迦爾納面前,直截將問題丟回給對方。
        「最初我以為你的離開只是兩三個月的事,」他停下腳步,不再顧慮對方的心情,「但晃眼一年就過去了,你到底在想什麼,真的就只是為了見養父母而已嗎?」
        「你說的沒錯。」迦爾納說著,一如往常語氣平淡,「我很抱歉。」
  聽見對方的道歉,馬嘶無奈地放軟態度,嘆了一口氣,「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所以說,我該怎麼幫你?要是被其他人發現我跟你這樣私下見面,不只是你我,還有你的養父母都會被捲入麻煩之中。」想到德羅納生氣的臉,他打了一個寒顫。
        迦爾納微微一笑,看著馬嘶依然如是的模樣,感到相當安慰。「不會有事的。」他說著,嘴角上揚,笑容很淡,卻是真心感到平靜。這個表情只有他們在與阿周那共處時,才看得到。
        馬嘶仔細地看向迦爾納,覺得走在身旁的老友似乎變得有些不同,語調很輕,舉手投足似乎也感到更加釋然。他知道迦爾納這些年被某些因素困擾著,有時甚至也稱不上「快樂」。在馬嘶眼中,迦爾納雖然在能力上無人能及,也磊落地面對自己與生活,但他的言行看上去並不是「釋懷」,而是「接受」了。
        對此,德羅納在他懂事前,就要他與這對兄弟相護照看,明言這是他們身為教者,應當履行的要務之一,不只有年紀較小的阿周那,比自己年長一點的迦爾納更要多加留心。他喜歡這樣一視同仁的做法,階級之間所劃分出的界線,於他的性格來說,仍過於造作。而或許他的父親在事情發生的最初,就知道了些什麼,以身份與階級包裝了背後的動機,從未直白說破。
        想到這裡,馬嘶頓時恍然大悟。這個深藏近十幾年的秘密,他是少數知情的其中一人。
        「我已經認識你和阿周那一輩子了,你們就像我的親兄弟,我不會像外人一樣把你當聖人來看,也不會否定你一路以來奉行的準則與做下的決定,」馬嘶收起了情緒與表情,語調相當冷靜,「但我從未想過你會選擇離開。」
        「的確如此,但我還是必須離開。」
        「你在堅持什麼?」
        「我有必須履行的義務,也要處理過往的宿業。」迦爾納說著,「還有,我不想再傷害他。或許因為我的關係,才讓他這樣勉強自己。」
  他。
  「少自以為是了,你這樣做才是在傷害他。」馬嘶提高音量,引起旁人側目,「自從你走了之後他就像死人一樣低迷,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不過,那傢伙也沒那麼懦弱,他比你想像的,要來得堅定太多了。」阿周那把悲傷藏得很深,卻一聲不吭,雖然旁人看不出來,但這已讓馬嘶焦心了整整一年。
        「這種事情的確不會阻止他繼續發光。」迦爾納說著,彷彿他都熟知阿周那的一切,「你要相信他。」
        「你們兄弟倆簡直一模一樣。」馬嘶說著,再次感到疲憊,「為什麼要用這麼扭捏的方式保護他?」
        迦爾納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對方解釋,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僅是順應本能而行。「他……」迦爾納鼓起勇氣,「有和你提過我嗎?」
        「沒有,但他一看就知道我和你見過面。」馬嘶無力地搖了搖頭,「不要再讓我產生不必要的罪惡感,快回去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與阿周那相同,讓馬嘶承受著不必要的壓力,同樣使迦爾納感到無力。「謝謝你,馬嘶,但我還有必須面對的業。至少在完成之前,我不能回去。」
  「那起碼告訴他你人在哪。」
  「不行,你清楚阿周那的性格。」
  「所以呢,這樣偷偷摸摸找我過問他的近況,又在背地裡跑來看他的行為有比較高尚嗎?」
  「沒有,這完全不是正道之行。」
  「該死,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他拿迦爾納沒辦法,「但難道真的沒有兩全其美的方式嗎?」
        迦爾納與馬嘶對上眼,眼神緩緩留露出笑意。「馬嘶,這件事牽涉到太多因素,不論是我還是阿周那,都必須承擔起自己的職責。我當前的義務在此,強烈到無法忽視,亦無從逃避。如果我今天選擇無動於衷,一定會有所後悔,若換作是你,絕對也會為了自己的雙親奮不顧身。而你承擔的或許比我們兩人都來得更多,相信你比誰都懂得遵守原則的重要性。」他淘淘不絕,說出自己所認定的所有,「日後你必定將成為像德羅納老師一樣,備受崇敬,強大又溫柔的人,相信你能理解我的作法。」而在他心中,馬嘶早就是這樣的人,一直以來都是。
        馬嘶別開眼,感到有些羞赧,與阿周那向自己提起德羅納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相同的情感再度於他的胸口升起,與其說是感傷,不如說無法幫助這對兄弟的無力感,有如冷雨般直截打落在自己肩上。而且迦爾納的固執的性格,比誰都令他火大。「隨你高興。反正你知道我一直都會在這裡,」馬嘶雙手一攤,「照看你們是我一直以來的職責,我還能拿你們兄弟倆怎麼樣呢?」
        「我無法償還這份恩情。」迦爾納開口,馬嘶的脾性一如既往,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展現對自己與阿周那的關心,鋒利中帶著柔和,也藏不住任何情緒與秘密,「真的很謝謝你,一直以來都是。」
        「你知道他會沒事的。」馬嘶說著安慰的話語,但把握不大,「他看似精明,但在倚靠他人這方面遲鈍得很。」那樣靜靜發光的模樣,總是令他感到美,卻也十分悲傷,他想看著阿周那真正打起精神來,「只有你能夠解決與他之間的問題,我說再多也是沒有用的。」
        「我瞭解了。」
        「可惡每次都在大半夜把我叫出來,真是睏死我了。」馬嘶打了個哈欠,或許今天就到此為止了,「他目前都好,不過只是從表面上看來。要我幫你傳話嗎?」
        「不必了,我要的只有這麼多。」
        他猶豫了。
        「……等等,他有遇見任何喜歡的人了嗎?」
        這個問題過於唐突,讓馬嘶感到困惑,「……喜歡他的人倒是不少,」他思考著,「但從未聽他提起過。」若是擔心弟弟被搶走,就老實告訴自己內心的想法,不是最簡單的方式嗎──馬嘶如是想著,但不想再刺激對方,沒有將想法說出口。
  聽著馬嘶的答覆,迦爾納淡淡地笑了,似乎確立了什麼,眼神也蒙上了一層黑影。他將這股執念披在身上,慢慢送馬嘶走回彼此碰面的街口。對方疲憊地向他道別,告訴他下不為例。不過他們兩人都知道,下回依然會以這樣的方式碰面。
        馬嘶的話語確使迦爾納有股落定感,彷彿終於被浪打回岸上,不必繼續在不定的海潮中載浮載沉。然而,這股只想將阿周那緊握在手中的強烈執著,至今仍讓他感到相當不妥,卻永遠自願當撲火的飛蛾。
        阿周那同樣也在等他,只要確立這點,他就不再感到不安。
        而與馬嘶料想不同的是,思緒一旦墮入黑夜之中,他們其實沒有任何差別,比誰都像人的孩子。在想念太過深刻時,沒有人分得清感情在搖曳的燈火中,究竟是出於單純的愛慕,還是不純的私欲。而若是能經歷過最深的夜,感受黑夜所帶來的蛻變,感受過痛,不論是誰,皆能承接起死而復生後的平靜。
        只是在日光來臨前,他們仍需靜靜等待天明。
第九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9|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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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7|施授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上半部為孩提時代一同生活的時光,下半部為彼此分離,相互追尋的故事。 ・ 本篇章有私設德羅納與慈憫(外貌),概念基本上全參照原典來詮釋。
第六章與第六章半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6 - 6.5|施授
--以下正文--
第二部:因為是他,因為是我。     Parce que c'était lui, parce que c'était moi.
        冬末春初交替的時節,天氣仍依舊嚴寒,有時仍能見到清晨在樹林與草地結成的霜花,融化成一灘灘水窪。當時迦爾納仍未步入大學生涯,阿周那也處於最純真的孩提時期,大宅邸內的爐火溫暖,在白日與夜晚皆能照亮最黑暗的天。這個時節最單純的幸福,僅是與最親近的手足相伴,一同坐在窗邊望向外頭如花一般罕見的落雪。雪的概念對當時的他們有如晶瑩,輕觸地面後,即消融至無形,有如上帝院中的曇花,隨後再漫步迎來初春的早晨。
        遞嬗的季節當時他們的眼中僅剩下美,也僅是因為他們總是陪在彼此身旁,才得以透過���方的心看這個世界。
        迦爾納���遠記得阿周那在這個時節最特別的日子,曾對他說過的話。
        「迦爾納,生日快樂。」
        「謝謝你,阿周那。」迦爾納蹲下身,輕輕撫摸他的頭。
        「迦爾納,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他說,語氣相當神秘,卻又是如此稚氣。
        「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連父親跟母親大人都不行喔。」
        「當然。全世界只有你跟我知道。」迦爾納輕輕微笑,並不知道阿周那想跟他說什麼。
        「迦爾納,」弟弟湊近他的耳邊,墊起腳尖悄聲說:「全世界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了。」
        迦爾納深吸了一口氣,一股使他幸福到疼痛的感觸盈滿自己的心。
        他將阿周那抱起,同樣也在對方的耳邊輕聲低語:「我也是,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阿周那了。」
                然而,這不是他的秘密,是他走過整段人生後,從未改變過的事實。
Chapter 7      
「好夢來臨之前,有些人仍需要惡夢才能入睡。」
        兄長消失了,彷彿這個宅邸從未有過這個人。
        阿周那佇立於迦爾納房門前,緊握信紙的力道之緊,似乎正抓著某種說不出的執念。
        沒有人多說一個字,沒有人告訴他實情與經過。
        一封手書、騙不了人的字跡,都訴說著已成定局的事實。
        他感到不甘,百思不得其解,卻又認為事情終於有個合理的解答。迦爾納過去的一言一行,迦爾納每個困惑、沉默與冷淡背後的因素,或多或少都是這項原因的投射。所有隱匿不言、深藏於心底的秘密,脈絡如今看上去是如此清晰合理。
        阿周那終於懂了,十幾年來一直被蒙在鼓裡。
        而他不應該知道;不會有人讓他知道。
        他從不明白傷心能將一個人全數掏空。這些日子他哭不出來,只感覺得到痛。
        ❖       
        從那天過後,每次醒來都是夢的過度,記憶當前有了不同的意義,情感也是,快樂與夢相互交疊的部分是地獄,過去共同走過的每個片刻,如今都成了傷人的刃,連平靜呼吸時都能將人劃傷。         活在心底深處的那人,在深夜十分仍不斷吵醒自己;他的離去,讓過去的擁抱與溫度變得更加真實,也更加寂寞。阿周那不知是否該遺忘,或在此刻劃下休止;他不知對方深居何處,也不知是否該動身追尋。所有的設想,有如無止盡的迴圈,而若是能在這些記憶符號中找出些線索,他或許多少能摸透對方的用意與思維。
        「成為你自己。」── 這是迦爾納當時說過最重的話,語調卻如此輕巧,宛如就像專屬於他的情愛低語。
        現在的阿周那,是否已經是「自己」?
        沒有迦爾納在身邊,他還能是「自己」嗎?
        阿周那想不透。         他曾說放心,他曾說,不要害怕。
        夜晚卻是如此漫長,彷彿無底的深海、沒有月光與星辰的空泛,讓他以為真的有明天。
        然而,迦爾納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謊。
        而他從不用說出口。深信總有一天,阿周那將會明白。
        阿周那闔上眼,試著感受對方的存在。        迦爾納,你在哪裡?
        對方沒有回應。
        ❖  
        大學生涯對阿周那來說,僅是高中生活的延伸,一切都是如此相似,一切看上去也都十分虛華平淡。這是迦爾納曾走過的校院,也是他曾踏過的階梯、使用過的教室與桌椅;他曾在同一棵樹下閱讀,思考著意義與生活,感受季節遞嬗與人聲的嘈雜,也曾在同一片綠地上,細細想念著自己的弟弟。
        如今迦爾納的離去,僅讓阿周那深感他們兄弟倆的人生,如是地被安排得明確有條理,有如被精細製作出廠的娃娃,彷彿任意一人,就能隨意道盡他們的未來。菁英教育、文化禮節、既定的價值觀、必須恪守的紀律、應當履行的職責,還有深藏在他們靈魂中,無法被他人奪去的高貴尊嚴,全都使阿周那逐漸明白,兄長當時究竟想告訴自己些什麼。這樣被安排好的人生,背後除了渴望與養父母再會的因素之外,他能理解迦爾納為何就這樣不告而別。
       現在迦爾納缺席了,未來的大學生活將不會有兄長的參與,事到如今,他只能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個世界,承受所有外界的期望、要求,還有他應當踏上的高度。他不敢保證自己將來的人生,迦爾納是否還能佔有一席之地 ──現在的他無從得知 ── 僅能透過感受與經驗,一步步朝著同理對方的方向前進。
        而人最多僅能相互靠近,無法真正讀懂彼此。做為彼此靈魂的碎片,他們正散落於世界的兩個角落,阿周那渴望再度理解對方,卻不知道迦爾納是否同樣想理解自己。他不願再像小時候一樣,不斷跟在兄長背後當個徬徨無助的孩子;他決定於這短暫的大學四年,在不受悲傷綑綁的狀態下,循序漸進找尋出只屬於自己的道路,並離那棟使他感到傷痛的大宅,自然愈遠愈好。 
       阿周那知道迦爾納雖然從未小看過自己的格局,卻依舊以小時候那套原則保護著他;將自己視為孩子,最後卻又一語不發地離去。這樣矛盾無解的作法,縱使不會影響到兄弟間的情誼,但阿周那也說不上親口道別的有無,是否能減低這件事對自己的心所帶來的傷害。
        現在的他只能竭盡全力向前,就算是最敬愛的兄長,也無法阻止他靜靜發光。
        與迦爾納不同的是,大學生涯讓阿周那變得比先前更加面面俱到,純淨高潔的為人,看上去沒有任何缺點,優秀也自然不在話下。他的笑容是那樣樣真實,輕巧的模樣有如天生,對外人的舉手投足,都顯出他無人能及的高雅穩重。有著迦爾納影子,卻從不是迦爾納的樣子。
        那是他自己,是阿周那本身。
        然而,卻沒有人意識到他眼中的暗光與悲傷。溫度是騙人的霧,真實思緒在天洋海角;忽而漂向窗外及遠方的眼神,證明他其實從未到過這裡。
        沒有人發現,沒有人看穿。
        阿周那或多或少又在勉強自己,只是這回迦爾納早已不在身旁,即時伸手接住他。
        對於曾把迦爾納視為生活與目標重心的他來說,沒有迦爾納的世界,是如此單調無趣,萬物突然失了挑戰性,生活百無聊賴,一切皆乏善可陳。即使如此,他仍相信人的本心,不偏不倚地走在正道上,保護身旁的每個人 ── 這是阿周那自小堅信的價值,也是不論走到哪個人生階段,皆努力守護著的重要原則。只不過,一人靜靜獨處,遠離人群與外界的紛紛擾擾,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或許更加輕鬆。渴求永遠的孤獨的心理,難以與他高貴的身份齊名;他的所作所為,已無法全然被外人理解。
        真心好友他多少有,馬嘶也身在同個校園內,因為年紀的關係,比阿周那還要更早入學。對方是好友中少數與迦爾納熟識的,也可以說是僅有的唯一一人。三人總是相互照應、承接彼此的情感,以及給予必要的絕對支持,同如血脈相繫的親兄弟。
        這點在阿周那與馬嘶之間更是深刻,除了兄弟之情外,他們的關係亦如摯友與最可敬的對手般,相互敬慕著彼此。而馬嘶與生俱來的身份更是特別,他理應受般度家的全權敬重,甚至接受對方無條件的保護,但他從不喜歡這樣忸怩的上下位關係。阿周那對他來說,就像從未有過的一個弟弟,兩人的相處模式有如最親近的家人,只是彼此之間的關聯性,或許比親兄弟之間來得輕鬆淺白多了。
        他們在學生時代的碰面總是時間固定,規律如是,平靜如常。而馬嘶或是許外人中唯一可察覺阿周那心緒的人。這多少使他擔憂不已。
        事情發生過後,馬嘶並沒有與他多談迦爾納的事情,只是從語調與表情看來,阿周那微微察覺馬嘶知道兄長目前在哪,兩人或多或少保持著聯繫。而馬嘶並不擅長隱藏自己的情感,同樣不適合與人撒謊。即使對事閉口不言,但所有想說的話,全都明確地寫在臉上。
        這種事阿周那一眼就明白了。他曾聽德羅納說,這是自己兒子最大的優勢與缺點,「他那個樣子,總有一天會吃大虧的。」記憶中的老師嚴肅地說著,眼中的虹膜閃著馬嘶活躍的身影,隨後露出淡淡的微笑,並看向自己,「在必要時刻或許要請你拉他一把了。」但對阿周那來說,這樣直白俐落又無懼的性格,是不可多得的正向特質,也是他十分所仰慕的。
        他從未想要利用這點套問對方。而在必要時刻拉他一把的,或許是馬嘶才對。
        馬嘶並不知道事情真正的來龍去脈,也從未多問,僅明白阿周那絕對是最傷懷的那人。不論面對何種苦痛與壓力,阿周那皆會毫無聲息地承受下來,此次迦爾納的離去同樣也是。
        這對兄弟是那樣地固執,時常使他感到相當氣憤,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相當內斂,深具才華,從未因出身而驕矜,也從不抱怨或哭泣──尤其是阿周那,即使訓練時傷口血流如注,或直接面對德羅納大聲的責罵,他也從未見過阿周那落下一滴眼淚。
        有時馬嘶會因對方毫無笑意雙眼,感到難受不已,彷彿他們之間的痛是相連的。
        阿周那是如此堅定,如此溫柔,卻從未把溫柔分給自己;時常保護他人,時常心疼所有 ──除了自己本身。阿周那就是這樣的人。
        對此,馬嘶沒有立場多說什麼,但說不擔心卻又是騙人的。不論是吵嘴還是鼓勵,他已竭盡所能給予對方需要的支持。在馬嘶眼中,現在的阿周那既不像棄犬,也不像受離傷所困;阿周那的態度彷彿像在服喪,而服喪的對象,似乎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他看不下去,卻也無能為力。
        他該找迦爾納當面聊聊。不過在此之前,他應該先釐清目前的狀況。
        他與阿周那兩人在餐桌前面對面坐下,將碗盤端到了對方面前,就如小時候一樣用著晚餐,只是這回 ──這段未來的他們早已細數不清的日子 ──少了迦爾納陪他們身旁。
        「都有好好吃飯嗎?要是貢蒂夫人看見你瘦了,她絕對會第一個抓我去問。」馬嘶叨念著,無意識地扮演起迦爾納缺席的角色。
        「有的,請別擔心。」
        「真的嗎?未來的你我只會變得更忙碌,一定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阿周那對自己的健康管理相當有自信,請儘管相信我。」阿周那說著,眼神閃著驕傲。
        ──真不愧是阿周那。
        兩人吃到一半,停下動作,默契使他們雙目對視,腦海中一同浮現了迦爾納此刻會說的話。在感到驚訝的同時,內心中亦升起一股幽幽的哀愁,隨後迎來片刻的靜默,就這樣坐了許久。
        阿周那低下頭,露出了悲傷的微笑,打破沉默:「馬嘶呢?前陣子分開之後,就看你因為瑣事忙得無法抽身,在德羅納老師與學校兩邊之間奔波,看上去總是很辛苦煩躁的模樣,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多補充點鈣質應該會有改善,像是牛奶、小魚乾呀……。」
      「我才沒有很煩躁呢。」他不耐煩地說著,聲音很大,的確感到煩躁,「只是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但我還應付得來。」
        阿周那舉起手緩了緩對方的情緒,馬嘶不以為意,站起身,端起阿周那和自己用完的餐盤,放回了回收空間,隨後幫兩人倒了水、擦拭過桌面後坐回位置上,再仔細地將乾淨的紙巾摺成正方形,遞給了對方。
        「吶。」
        「謝謝你。」阿周那接過手,看著馬嘶主動照顧人的俐落動作,一如繼往,從來沒有任何改變。此刻胸口靜靜浮現一股身為家人的溫暖,他本想說些什麼,但對方刻意迴避了自己的目光。
        馬嘶的溫柔在此,他知道。
        對阿周那來說,成長的代價莫過於要接受外界瞬息萬變的態勢,現在迦爾納出走了,他也選擇暫時離開那棟大宅,繼續咀嚼兄長當時告訴自己話語,並走在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上。在與親近之人長久共處的過程,隨而感受人事物的來去,才得以理解孤獨與孤單的不同。現在他多少能懂了,逐漸能理解生活,也領會了日子背後的意涵。
        而在這些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日子中,馬嘶總是在那兒,自小到大就跟迦爾納一樣陪在自己身邊,有如幸福的規律重複。或許在冥冥之中,他們已經走得比想像中來得更遙遠;或許在冥冥之中,他們已經成為了比自己小時候所想像的,來得更加溫柔也說不定。
        對於馬嘶,他僅有無條件的敬重;只要跟馬嘶待在一起,他總是能立刻打起精神。
        「幹什麼笑咪咪的。」
        「一點都沒有變呢,」阿周那開口,臉上繼續掛著微笑,眼神也終於有了笑意,「馬嘶一點都沒有變。」
        「肉麻兮兮的。」馬嘶別開臉,卻多少鬆了一口氣,「算了,看你這樣笑我也氣不起來。」
        阿周那仔細看入對方深鎖的眉眼,曾經跟他身高差不多的男孩,如今也比他高出了半顆頭,身形高大,肩膀也變得更寬,成熟如實的模樣,在某個轉頭的角度,以及側身的嚴肅姿態,也能看見德羅納的神韻。只是馬嘶距離離他更近、更年輕,也更像家人一些。
        「的確是老師的兒子呢……」阿周那心想。
        「我臉上沾到什麼了嗎?」
        「沒有,真是失態了。」阿周那連忙揮手否定,對自己的目光感到抱歉,「只是覺得我們隨著年紀增長,你也長得跟老師愈來愈像了。」
        「長得跟老爸很像是理所當然的,」馬嘶說道,語調與神情從煩躁逐漸變得溫和,「不過他們都說我眼睛像老媽。」
        「確實如此呢,跟落陽一樣美麗的色澤。」他只在馬嘶身上看過這般如日輪隨著暮靄漸沉,閃著橙黃光輝的美麗瞳色,除此之外就是慈憫,他恩師的妻子,同樣也是受人敬重的卓越教師。
        「不過,跟老爸沒那麼像應該也是好事,」馬嘶聳了聳肩,隨後將雙臂倚在後頭,「他威嚴過甚,走到哪誰都怕他,我才不想變成那樣。」
        「才不呢,德羅納老師雖然在教學時嚴厲,但平常對誰都很溫和。」阿周那反駁著。
        「那是對你,對我就不一樣了。」
        「老師他比誰都愛你。」阿周那說著,因為家的概念而感到溫暖,「這點所有人都知道。」
        「閉嘴啦。」馬嘶別開眼,耳根漸紅,但沒有反駁。
        他們再度看向彼此,阿周那似乎打起了精神,露出他一如既往的高雅笑容,這讓馬嘶鬆了一口氣,跟著對方笑了起來。此時的微笑,有如灑落星光的海潮,有如透過朝霧的晨曦,靜靜地低垂在兩人之間,彷彿他們的人生,仍留在最單純美好的那段時光。
        此刻,要是迦爾納在就好了。
      阿周那如是想著,馬嘶也多少感覺到他的思緒。
        要是迦爾納在的話,一定也會因為這個光景而感到幸福。
        一想到這裡,兩人在這股不完全的溫暖中,感受到寂寞唐突的冷意。
        迦爾納在這樣的情況下會說些什麼,對他們來說並不難猜。不論是毫無保留地稱讚馬嘶、吐露自己對德羅納的景仰,還是對阿周那顯明的偏愛,他們心中的迦爾納,在溫柔最甚記憶片刻中,從未缺席過。迦爾納的話語總是直白地令人羞赧,不具察言觀色能力的奇特性格,時常在使人感到生氣的同時,卻又覺得熟悉如常。迦爾納的存在本身,是他們不可或卻缺的記憶核心;迦爾納對他們兩人來說,是最可靠穩重的唯一兄長。
        情感起伏之大,總令人感到不夠成熟。
        如今的他們,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很遠,卻從不知人生此刻才剛開始。
        阿周那再度對馬嘶投以微笑,希望對方毋須再擔心。他同樣不希望馬嘶因為自己、因為迦爾納而感到傷懷。他當下能夠依靠的,或許就只剩下馬嘶一人也說不定,然而依照他的性格,絕對不會開口向任何人求援,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是。讓身邊至親的好友感到無助,的確有失他平常的風範與準則。他決定不再繼續困擾對方。
        他們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沒有提起迦爾納的名字,起身一同慢慢走回住處。
        季節更替的時段,秋意漸濃,月色很淡,天空沒什麼星光,街道被路燈打得迷濛,或許晚點將降下落雨。他們在轉角的街燈下道別,這種隻身在外的寂寥,放大了方才的孤寂。
        ──迦爾納,你在哪裡?
      阿周那再次呼喚著。
        對方依然沒有回應。
第八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8|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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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6 - 6.5|施授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成人向的部分有煉銅描寫,請斟酌閱讀 ・ 上半部為孩提時代一同生活的時光,下半部為彼此分離,相互追尋的故事。 ・ 本篇章有私設貢蒂,概念基本上全參照原典來詮釋。 第五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5|施授
--以下正文--
Chapter 6
「晴朗是暫時的,但天空不是。睡眠是暫時的,但呼吸不是。   悲傷是暫時的,但記憶不是。今天是暫時的,但昨天不是。」
        迦爾納給予的勸言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這點或許只有阿周那本身才知道。
        人永遠無法逃避自己的問題,阿周那是如此,迦爾納固然也是。
        迦爾納要阿周那誠實面對自己,道理看上去雖然簡單,但他自己卻也沒有正視內心真實的想法。這種奇特的不安狀態,他不旦沒有意識到,也無法將其表露而出。父親、母親、阿周那、養父母、般度家的一切,還有身份與血脈所帶來的命運,注定讓他此生永遠無法平凡,也不甘屈就於平凡。這份榮耀自然會與他走到人生的最後,照耀所走過的每個片刻與步伐,同時在背後的代價中載浮載沉。縱使感到苦痛,他也不想留下遺憾,應該說,他認為自己在此地的義務已該告一段落,必須動身繼續償還在他處的業。
        有股非在此刻做出決定的情感,在迦爾納胸口蔓延,同時考驗著自己的原則與決心。
        找不到問題的出口,就無法得到安適與落定;他將這股迷惘視為當前生命的最大的考驗,只是自己仍在迷途之中,無法得到指引岔路的亮光。他靜靜地將思緒回朔至最初的源頭,除了尊嚴,除了認可,除了履行職責,除了阿周那──他的確有更該處理的問題存在。
  是時候讓這些晦暗明朗了,是時候讓自己去彌補過往的遺憾,重新導正自己的人生。縱使這項決定將帶來錯誤與痛苦,依他長久以來所恪守的價值,也不應當屏棄自己該面對的業果。
  他無法兌現對阿周那許下的承諾。應該說,在接下來的這段人生,他將用另一種方式,繼續看著照看與保護著他。
  他不知道該如何說抱歉。
        ❖
  迦爾納深吸口氣,隨後敲了敲母親書房的門,對方輕聲回應,空氣彷彿就此凝結。自小到大,��已經進出這間書房無數次,眼前的這道門卻比過往都來得沉重無比。他踏入書房內,就像往常一樣,靜靜地向母親行禮,一語不發,明示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眼前這個氣質高雅的女人,是他與阿周那的親生母親;出身高貴的貢蒂,尊貴不已的普莉塔夫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傲氣與慈懷,卻帶有表面上看不出的性格缺漏。雖然她受迦爾納無比敬愛,但自彼此相見的那刻開始,那道冰冷的隔閡卻從未消逝過。
        此際,她正靜靜望著窗外,似乎剛結束默禱,隨後轉身對兒子投以溫柔的微笑。
  「迦爾納,好孩子,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
  迦爾納抬起頭,看向對方的平靜和藹的雙眼,臉色沉了下來。
        「母親大人,我有一個無理的請求。」
     有那麼一瞬間,貢蒂的神情同樣也變得陰暗深沉,隨後立刻恢復成了平日的笑容。她拂過黑暗的夜色,輕輕地往迦爾納的方向走去。「任何事,我的孩子。你從未對我提出任何無理的要求,只管說出口。」她到迦爾納面前駐足,牽起兒子寬大的雙手。當年嬌小怯弱,眼神卻固執不已的孩子,如今已長成如此氣宇不凡的男人。
        然而,此刻兒子看向自己的神情冷淡又疏遠,就如同他倆初次見面時一樣。
  她知道了。
        強烈不平的空洞之感,直直地落入了她的心中。終將要來的,還是無可避免。
  「我以為你會更早跟我問起這件事,」她開口,刻意維持語調的平靜,「時間久到甚至可以讓我忘記之前犯下的過錯。說吧,我能為你做什麼。」即使迦爾納與她之間有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她多少還是了解自己所生的孩子。
        迦爾納感到不安,他曾考慮過各式各樣的後果,只是他仍不知道自己將走入什麼樣的僵局之中。「我想見他們。」他鼓起勇氣,「我想知道他們是否安好。」
  「這就是你的要求?」她質疑。
  「這就是我的要求。」
  貢蒂看著兒子悲傷又堅定的神情,內心中充滿著矛盾與感慨。她嘆了口氣,說道:「你是我永遠都喚不回的孩子,就算把你接回這個家中生活,你的心也永遠不在這裡。」
  「這也無法改變我是您親生血肉的事實。」
  「確實。但你的悲傷與苦痛,責任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該如何彌補這一切,也不知道該如何放下過去這段錯誤。」
  「我不是您犯下的過錯,從來不是。」迦爾納安慰著,讓母親感到悲傷並不是他的本意,「您能給我的已經夠多,甚至比我想像的多太多了。」
  「你願意原諒我?」
  「沒什麼好原諒與不原諒的。這是我該承接的業,只不過,我同樣也是升車與羅陀的兒子。母親大人,我才該請求您原諒,但我已經給了您近二十年的光陰,他們也應該得到相應的時間。這是我曾經做為他們的兒子,能夠回報他們的唯一方式。」
  「你的意思是,你要離開?」奇怪的是,她並不感到意外。
  「我想是的。」
  「你離去所造成的傷害,將永遠無法回頭,」她語調激動,神情卻相當嚴肅,「沒有人可以知道這段過往,守護這個家族的名聲也是你的職責之一。」
  「這我比誰都清楚。」
  她看著迦爾納,知道自己的兒子只要做下決定,就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這點從兩人相遇的最初,她就心裡有數。迦爾納堅守原則的高尚人格,使她欣慰無比,卻也因為即將失去他,而感到矛盾不已。她試著再度挽回他,希望兒子永遠都別離開自己身邊。
        「迦爾納,聽我說,他們現在過得很好,生活穩定,也相當平靜幸福。當年在你離開之後,我已竭盡所能讓他們過安適的生活,所以別再把責任歸咎在自己身上,也別再讓不該困擾你的事物,阻擋未來光明的道路。眼下你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將屬於你和阿周那。只要你們兄弟願意合作,不旦沒有人可以玷污你們高貴的名聲,也能攜手保護更多的人。所以請繼續留在我們身邊,留在般度家,和阿周那永遠在一起,守護你們與生俱來的尊貴價值吧。」
  阿周那。
  母親這話說得合理漂亮,不僅十分符合現況,亦表明了兄弟們應該恪守的準則。然而,他聽著母親提起阿周那的存在,內心還是升火起了一把無名慍火。
  「這真的……是阿周那想要的嗎?」雖是不敬之言,但迦爾納還是質疑了他的母親,「還是說,這只是您想要的呢?」
  迦爾納沒有與母親爭辯過任何事,也從未做出任何逾矩之行。這使貢蒂備感震驚,往後退了一步。「你知道現在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再清楚不過了。母親大人,請原諒我的無禮,但那個孩子承受的已經夠多,卻對自己的苦痛閉口不言。所以請不要再往他的身上加諸任何的痛苦,請好好地……讓他成為真正的自己。」
        貢蒂意識到迦爾納的語調與情感,因提起弟弟而有所動搖。阿周那永遠是他的軟肋,這點身為母親的她,比誰都清楚。她知道迦爾納永遠都不會傷害最珍愛的弟弟,她知道迦爾納永遠都會無條件保護他,但她卻能反過來拿阿周那傷害他。
        今夜無論如何,都將有人受傷。
  「迦爾納,我的好孩子,我能夠理解你想見升車與羅陀的心情,但你捨得離開那個孩子嗎?自從阿周那出生後,你似乎就變了一個人,變得更平靜也更常笑,也逐漸願意接受我這個母親,你決定就這樣丟下他永遠孤獨一人嗎?」
  「唯有我的離開,他才有辦法走出自己的路。我也不忍為,阿周那會因為我的消失而受挫。這種事不可能會成為他的缺點。」此話一出,就像雙面刃一樣刺痛著兩人的心,他卻認為這是最正確的決定,「也希望母親大人您別再過度苛求他。請別讓我們永遠失去他。」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感到無力,也不知所措。她說不過對方,也不好再說什麼。
        母子兩人的緣分已盡。
  「我不應該就這樣讓你走,但此刻若是不同意你的離開,我或許又會成為當年那個失職的母親。」她搖搖頭,感到鼻酸之際,也認為自己該贖的罪過,或許該在此刻劃下句點。「不過,要做得無聲無息,別讓其他人察覺到異樣。這件事將不會有任何人問起,也不會引起任何的波瀾。如果你決定好什麼時候走,我就去替你安排。」
        「我永遠無法回報您的恩情。」他感激不已,卻不知何時該離開,腦海中唯一的想法,就是陪著阿周那走完最後的高中生活。他想看著自己最愛的孩子,步入新的人生道路。
        但事與願違。
        「還有一件事,迦爾納,聽著,關於你的養父──」她有些焦慮,也感到罪惡,「升車他的時間不多了,我一直在找開口的時機,這點就請責怪我吧。如果還來得及,你還是盡快回去。」
        聽見這個消息,迦爾納彷彿落入了深不見底的空洞中。「您說……什麼?」
        「我很抱歉……,」她哭了起來,此刻她再也無法逃避自己的過錯,「我的孩子,我很抱歉。」
        迦爾納佇立於原地,動彈不得,無話可說。
        貢蒂哭著眼,與兒子無神的雙眼對視。現在不論怎麼做,無法彌補自己所造成的傷害,但她仍舊深愛著自己的孩子,「雖然情勢如此,但你永遠都最令我驕傲的兒子。」她牽起迦爾納的雙手,此刻的表情,就僅是個單純母親會流露有的傷懷神情,「這裡永遠都會是你的家,親愛的孩子,千萬記住這點。我們永遠都會等你回來,只要你願意回來。」
        迦爾納不知道自己該跟母親說些什麼,卻也因為自己讓母親人此傷神而感到愧疚。
        「您永遠都無須感到抱歉。」他默默擁抱這個撫養她長大成人的女人──最後一次,真心感謝對方替自己做的一切。「請您好好照顧阿周那。」
        「我不會告訴阿周那你離開的理由,也不會讓他知道我與你的對談。」
        「我會以自己的方式告訴他,也請您信守承諾。」
        「以我家族的名義發誓。」
        ❖
        迦爾納當年離開養父母,被親生母親接回扶養,又過了幾年後,養母幸運懷了一個男孩。那個孩子年紀比阿周那再小一些,就跟他的父母一樣溫柔和善。這事迦爾納全然不知情,聽著母親娓娓道來,多少有種塵埃落定之感。他一直將養父母的孤獨視為自己的過錯,罪惡感緊抓著他到今日,如今終於將黑夜歸還給世界。
        他又能再度擁抱太陽了。
        他又能再次找回自己,找回成為太陽的契機。
Chapter 6.5
       「想起那些事情,並不是因為想念。            只是因為深深愛過,一部分從此留在那裡。」
       阿周那,所有由最單純又簡樸的快樂所構成的幸福日常,是我們所共有的故事。你的存在使我的人生產生改變,也讓我再度拾回生命中,曾一度空乏的意義。一個母親在外私生的孩子,本該受到外人的冷眼與漠視,而在最初的相遇之時,你或許是無條件接受我的第一人。拾起我的不堪、承接我的無助,還有那些因血脈相繫所生的愛,初次使我感到溫暖,亦使我體認到,自己也能為人所愛。
       除了養父母之外,你對我的愛,最是純粹無瑕。拾起你所有的徬徨,回報你對我的信任,是我身為一名兄長,唯一能達成的要事。於我的生命中,沒有人比你還要重要,這是我所深信,也無人可改變的。
       我熱切地期望你的成長,總有一日能將我超越。
       阿周那,你為我所愛。
       我很抱歉。
第二部起始,第七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7|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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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5|施授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成人向的部分有煉銅描寫,請斟酌閱讀 ・ 上半部為孩提時代一同生活的時光,下半部為彼此分離,相互追尋的故事。
第四章請走(成人向注意):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4|施授R
--以下正文--
Chapter 5      「此時天空是唯一完整的事物。」
        若將天空打碎成兩半,迦爾納與阿周那分別是裂痕的左邊與右邊。
        這意味著兩人若是獨行,總是破碎不已,也只有與彼此相合時,才不會感到疼痛。
        因親情所衍伸出的愛,是既獨一無二,也無法以任何方式取代。若是要給彼此一個停止相愛的理由,就只有其中一方停止追尋對方的靈魂,遠遠離去,不再回頭。然而,他們卻是那樣固執,固執到不論是相愛,還是相互怨懟,在彼此心中,永遠只對著那唯一一人。情愛的產生是如此無可避免,這點他們比誰都清楚,也知道不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彼此皆因內心這股無法壓抑的強烈情感,而傷痕累累。就連他們自己本身,也無法阻止這件事的進展。
        ❖
                夏天結束了,兄弟兩人迎來全新的生活常規。
        迦爾納離開校園後,開始沒日沒夜地輔佐在父親身旁,即使眼前的這位從來就不是他的父親,他依舊毫無怨言地履行自己的職責。除了優秀之外,他做事冷靜、幹練,條理分明,讓父親無可挑惕。「你是令這個家族驕傲的孩子,我們所有人都為你感到光榮。」父親如是說著,彷彿眼前的孩子確實是自己的親生血脈,但背後又隱含了一層更深的意涵。
        這看似光彩的人生,在外人眼中是如此理所應當,對迦爾納來說,亦是履行自己義務的合理作為。近二十年來的光陰,回應家族的期待、展現自己的長才,的確使他備感榮耀。不過,那是他應該做的,而不是他真正想做的。只是他從未真正察覺到這點。
        他從來就不想要權力,也從未渴望過金錢、名譽與任何虛華不實的俗套;目前握在手中的一切,向來就不是自己所追尋的價值;他深信一個人若是緊握的事物愈少,就能擁有愈多。只不過,回報般度家族的養育之恩,還有報答德羅納給予的珍貴教誨,卻也是他該遵循的原則之一。他對這點深信不疑,卻也在相信的同時,時而感到疑惑與迷惘。
        除了恪守自己的原則外,迦爾納想要的東西更純粹,更簡單,更接近人心善良的本性。
        他想有個家。
        與現在「家」的概念截然不同──他想再度見自己的養父母一面;他想告訴對方自己滿溢胸口的想念,也想親口訴說自己深埋在心中的所有情感。走過這段沒有養父母陪伴的漫長歲月,他依舊遵循了養父的教誨,也從未忘記養母的溫柔,成長為一名他們的都會深感驕傲的好兒子。
       那段平靜又幸福的時光,或許是迦爾納人生中再也找不回,也無法再經歷的珍貴回憶。他的離開就像是場殘酷的玩笑,也從未因為一件事,而感到如此憤怒。無法憎恨他人的正直本性,除了感到感到十分不甘之外,也相當無能為力。而不論走到哪,他深信目前所身處的「家」,將會以各式各樣的形式跟在自己身後 ──母親仍舊無法放下年輕時犯下的錯誤,與養父母再見一面的代價,將會遠超出自已的想像。他離未來的「家」仍有一段十分遙遠的距離,走過這段路所耗費的時光,將會遠超出自己的想像。
        他感到痛,痛得無發吭聲。
        痛得在他最彷徨的時刻,僅感受得到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唯一一人。
        對方的名字此刻在迦爾納腦海中浮現,他呼喊著,呼喊著那熟悉不已、彷彿即能概括他一生的字詞。此生無法放下的,除了孩提時期的過往之外,就僅剩下最珍愛的唯一弟弟。他們兩人的關係是如此無法分割,甚至比起自己的養父母本身來得更加深刻。他無法在養父母與弟弟之間做出選擇,然而現在的他,仍想不出一個得以兩全其美的方法。
        他想回去,好想回去。
        這些年來迫於情勢,他從未打聽過養父母的狀況,也不清楚他們是否也想念著目前這個身居他地,而緣分短淺的孩子。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
        現在唯一可能的方式,就只有與母親直接談談。不論代價與否,他必須這麼做。
                 迦爾納背後的秘密,阿周那從頭到尾都不知情,也全然不了解兄長心中的波瀾。若是迦爾納願意坦露,他將毫不猶豫承接起兄長的傷痛,就如多年後他所做的那樣。然而,當前的迦爾納,依舊認為這件事沒有必要,以自己彆扭的方式照看與保護著他。
        現在阿周那該做的,就只有在學生時期的生活中,表現得盡善盡美,讓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尊嚴與榮耀何在。他也確實做到了,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行事幹練又一絲不苟的態度,甚至比當年的迦爾納還要完美。只不過,阿周那這般彷彿與懸崖只差一步之距的過度苛求,在迦爾納眼中看來仍太過緊繃;不願使任何人失望的完美言表,亦太過於溫柔。
        這樣下去,最後受傷的,仍是阿周那自己本身。
        「那個孩子太過努力了,眼神中完全沒有笑意。」── 海倫娜當時是這麼說的。在離開學生身份後,迦爾納許久未見海倫娜了,也無法再像過去那樣,隨時與她分享自己的心情。他想在自己可能失去阿周那之前,好好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他想要阿周那只為自己的理想與目標而活、成為真正全然的自己,而不是迎合他人所期望的樣貌。「那從來就不是愛。」迦爾納想,聽起來也像海倫娜的口吻。而即使阿周那有能力承受這些苦痛,他也沒有理由應該承接這毫無來由的巨大的壓力。 
        倘若這些壓力終將不可避免,倘若阿周那渴望被安慰、理解與疼愛,他將會一直陪在阿周那身邊,成為永遠接住他的人。
        只希望他有能力履行自己默默許下的承諾。
        ❖
        今日迦爾納依舊隨侍在父親身邊,每日回家都快過了晚餐時間。
        他躺在書房的沙發上,夜色靜謐,沒有蟲鳴以外的聲響。隔日要批閱的文件堆積如山,身上的西裝也還沒脫下,看著天花板燈光的視線逐漸失焦,腦中除了父親與工作之外,也不斷縈繞的阿周那的一切。自從離開學生身份後,他能與阿周那見面的時間又變得更少,兩人之間的隔閡也有驟增的風險。阿周那確實不是孩子了,穿上那身高中制服相當有模有樣,對自己無條件展露的笑容,也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常見。「這就是青少年嗎。」迦爾納想著,也多少帶給他一種寂寞的感覺。
        從那個夏季午後到現在,他就再也沒有與弟弟有過任何情慾的往來。阿周那的態度與其說是逃避,更偏向不知該如何放置情感的混亂。起先他非常羞赧,隨後冷靜地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有些夜晚雖然會給予兄長一些暗示,但迦爾納再也沒有直接回應他的欲求,這件事也就這樣淡去。
        迦爾納知道所有責任都在自己身上,也認為這是件天大的錯誤。而那個夜晚、那個午後,以及那些他深刻渴望阿周那的每個片刻,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他將蓋在臉上的書冊丟到桌上,坐起身來將文件堆疊整齊。
        「迦爾納,還在工作嗎?」阿周那輕了敲門,打斷了迦爾納的思緒,隨後把頭探進了書房。
        弟弟的出現使他頓時感到一股暖意,「沒事,明天再繼續。」迦爾納抬起頭看向對方,眼神中閃著光芒。明日的工作依舊毫無盡頭,稍作休息或許是被准許的。他起身走到阿周那的身邊,照慣例將他摟在懷中。
        阿周那回應了兄長的擁抱,對方倚著他的肩,感到相當幸福。
        「也請你不要太勉強自己了。」目前兩人相處的時間大幅減少,他懂得迦爾納的難處與辛苦,盡量回應著對方所有的任性。自從兄長陪在父親身邊一同共事,做事不僅更加精幹,亦變得必先前更加成熟。他正裝筆挺的模樣,與無人能及的能力,不斷觸動著阿周那的心。「先前根本不會在意打扮這種瑣事的啊……。」阿周那心想,內心有如少女般的想法,總讓他感到丟臉。而就算現在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會承認內心所有對迦爾納的悸動與情愫。
        他對迦爾納的喜愛,實在是太倔將了。
                迦爾納鬆開手,看入弟弟同樣疲憊,卻依然帶著溫柔微笑的面容,感到心痛不已。高中繁忙的校務、沉重的課業壓力,以及他的自我要求,都逐漸耗損這高貴又美麗的靈魂,有如糖果逐漸消散在濁水之中,再也不見蹤影。迦爾納不願看到阿周那繼續這樣勉強自己,也不願讓自己繼續與這股無法落定的情感拉扯。
        他必須在此時此刻將心裡的話全都告訴他。
        「阿周那,仔細聽我說。」迦爾納開口,語調開始變得低沉。
        阿周那知道這是兄長準備說教的口吻。
        迦爾納緊抓阿周那的雙臂,力道變得愈來愈重,「就是因為你太過溫柔了,所以才不想讓任何人失望,但不論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永遠都值得被愛。」
        「……迦爾納?」他對迦爾納此刻的話語感到困惑不已。
        「阿周那,記住這件事,永遠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也不要追尋任何人的影子,只要成為你自己就好──」他看入弟弟的澄澈烏黑的雙眼,神情變得十分銳利。弟弟因為自己唐突的言語,不斷往後退,兩人離牆邊靠得愈來愈近,阿周那隨後應聲貼在大門上,無處可逃。
        「不論阿周那是什麼模樣,永遠都是我最摯愛的弟弟。阿周那的驕傲,阿周那的尊嚴,阿周那每個努力的模樣,我一直都看在眼裡。所以別再去回應他人的期待,更誠實地去面對自己。」
        迦爾納將情感毫無表露地告訴了對方,他一直都是如此,也一點都不會感到尷尬或害臊。
        「為什麼要突然說這些……,請您別再說了。」阿周那羞紅了臉,對兄長的話語感到十分不解。他感到氣餒,語氣哽咽,多少覺得被羞辱。
        一股無名的慍火在他胸口升起。
        「我必須讓你知道這件事。這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聽我──」
        「──迦爾納太過自以為是了!」阿周那看著對方,語調幾乎是用吼的。因為氣惱,因為不甘,因為對方此刻溫柔卻又毫無組織的言語,默默流下淚來。
        「阿周那?」迦爾納立刻放開緊抓手,他感到抱歉,也不知所措。
        「為什麼你能自顧自地將這種事說得一派輕鬆?」他推開迦爾納──這是此生第一次──對兄長既氣憤又嫉妒。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都因為過度在意迦爾納、無法追上對方的背影而感到無力。「我想……我想像你一樣好。我不想再看到父親與母親大人失望的表情,也必須盡力保護那些我們應當守護的事物。那些徬徨、無力、怯弱與任何一絲的不完美,都不是我阿周那該有的樣子。」
        「父親與母親大人的要求太過了,而且你從來就不必完美,也毋須與我比肩而行。只要你走出自己的道路,停止追尋任何人的背影,才能成為真正獨一無二的自己。」
       「怎麼可能?」阿周那打斷他。
        「怎麼不可能?」迦爾納再度伸手,一把將弟弟緊緊摟在懷中。此刻他是真的不想再放手了,他知道若是這次放開對方,下一回的擁抱,或許就是人生的下半段,有如間隔了永遠那樣久。
        阿周那驚呼了一聲,抵不過迦爾納的強勢。他們的心跳很快,情緒激昂,靈魂是那樣地接近,呼吸與情感在此刻融為一體,彷彿時間凝結於此,使兩人動彈不得。
        阿周那被兄長摟得疼痛不已,淚水混著怒氣與愛意不斷淌下。迦爾納赤裸地察覺到了自己一直一來的徬徨,每句話語有如細針般一一將他刺穿,隨後深刻扎入了的心底,使他感到痛,也因為疼痛而感到自己依然活著。
        「阿周那是我最溫柔又可愛的弟弟,」迦爾納安慰著,「阿周那的一切,對我來說永遠都是最完美的。今後不論你選擇什麼樣的道路,我都會緊緊接住你。所以,阿周那呀,不要害怕,不要失去熱情,只管成為你自己……。」他同樣感到哽咽,說不下去了。
        每句堅定又溫柔的話語,皆訴說著對阿周那來說十分困難的事情,亦使他感到相當微渺,毫無自信。然而,這些話語從迦爾納口中說出,卻又變得如此簡單輕盈。這股自小到大就呵護著自己的溫暖,還是讓他忍不住在兄長懷中默默啜泣。他仍需一段時間消化迦爾納想要傳達給他的訊息,也希望總有一日,也能成為如迦爾納這般堅定無疑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淚水逐漸淌溼對方的衣襟,即使如此,兄長還是繼續輕拍自己的背與頭頂,示意他不要害怕,「迦爾納是大笨蛋,大笨蛋……。」
        「我是。而我永遠相信你。」
        無論阿周那如何責罵,他永遠都是迦爾納最摯愛的弟弟。這件事不論他們在未來身��於何方,永遠都不會有任何改變。而只要阿周那願意誠實面對自己,只要阿周那願意將溫柔全數留給自己,迦爾納或許就不必再繼續百般憂心。
        這樣的想法然仍舊有些過頭,然而,一旦執念刻入靈魂深處後,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目前雖然說不準,但迦爾納很有可能無法再像現在這樣繼續保護著阿周那了。
        今夜所的所有對談,或許就是前半生的最後。
        若是他有能力履行自己許下的承諾就好了。
        ❖
        用餐時間已過,兩人坐在飯廳內,面對彼此用著只有他人兩人的晚餐。
        他們永遠記得對方拿著餐具優雅的姿態,也永遠記得陪著彼此品嚐每碗熱湯、每塊麵包、每頓餐飯的香味,以及那最單純幸福。眼前的這人,終將永遠特別,彷彿耗盡一生的幸運,才能與對方走在一起。
        對阿周那是如此,對迦爾納更是意義非凡。
        迦爾納看著眼前這人,隨後閉上眼,所有不起眼的時刻,所有被世人遺忘的片段,只要是與阿周那一同走過的,都被他視為獨一無二。        
        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經愛上了。
      在更早之前,在所有屬於他們的片刻發生之前,他就只愛著阿周那一個人。
        「我能夠見到你的時間愈來愈少了。」迦爾納說著,直白說出自己的寂寞。
        「的確是如此呢,現在學校的事務也愈來愈繁忙。不過也希望兄長能以工作為重,別過於擔心我的狀況,我阿周那永遠都會表現得盡善盡美。」
        「別忘了我的話,千萬別因為符合他人的期待而勉強自己。」迦爾納放下湯匙,「不論如何,你還有我在。」
        「我……」阿周那低下頭,因為剛才在對方面前哭泣、失了自己的原則而感到羞赧,也因為對方是如此地了解自己,胸口滿溢著溫暖又酸澀的情感。
        他好幸福,卻也因為這份幸福感到困惑不已。
        「謝謝你。但請相信這些事絕對難不倒我。」
        迦爾納笑了,微笑使他瞇起雙眼,眼前的人永遠在裡面。「真不愧是阿周那。」
               對迦爾納來說,就是因為阿周那不完美,才顯得如此完美。
        對迦爾納來說,一旦他看過阿周那的所有,就再也無法忽視每個局部。
        世界如是改變。
        終有一天,阿周那將超越他。
        終有一天,他將追尋阿周那的腳步前行。
下一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6 - 6.5|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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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4|施授R
往復與永恆之地    Zwischen immer und nie ・ 原典背景設定,以兄弟無法避免相愛為前提的現代AU,成人向 ・ 成人向的部分有煉銅描寫,請斟酌閱讀 ・ 內文所提到的訓練、大自然的風光,在山林與溪流間出遊的片段,還有一些角色對話概念,全都是神話架構的背景。 ・ 上半部為孩提時代一同生活的時光,下半部為彼此分離,相互追尋的故事。
第三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3|施授
--以下正文--
Chapter 4    永恆與虛無之間    Zwischen immer und nie.
        阿周那走到宅邸後方的花園間,繞著圈子,隨後在一旁的大樹下席地而坐。
        季節已經快入秋,微涼的風拂著自己,點點日光透過樹葉的隙縫打在草地上,那是太陽的縮影,隨著風搖曳著。他的思緒隨著太陽的光影移動,再被風一口吹散。德羅納與馬嘶離開後,自主訓練依舊沒有任何成果。德羅納說對了,有太多想法���擾著自己,就這樣一眼被對方看透,應該說他的恩師確實明若觀火,還是只是他自己太過年輕而已呢?
        阿周那在樹下坐了許久,消化自己的思緒後,闔上書再度起身。他抬頭望向樹梢,發現自己又長得更高了,只是還差迦爾納一點。他伸手就能摸到小時候跟兄長在這棵樹上做的記號,那時的自己還需要坐在迦爾納肩頭,才能看到樹洞內鳥兒築的巢。
        「那是他們成長的家,」他想起迦爾納這般說著,「不過牠們跟我們不一樣,飛鳥成年後終生都會在外頭流浪,不會再回到這裡來。」
        他墊起腳尖,現在的樹洞的確是空的,裡頭的樹枝與羽毛也雜亂不堪。不過,每年的夏季都會新的鳥兒回來築巢,彷彿牠們從未離開過,彷彿他們僅是外出旅行,過了一段時日就會再度回到這兒來。然而,鳥兒最終還是離開了,想到這裡,一股寂寞之感襲上阿周那的心。
        此刻太陽正逐漸西沉,天色漸暗,迦爾納應該快回來了。阿周那正等待著。
        他想知道現在的迦爾納在想什麼。應該說,迦爾納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不知道。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件事竟會成為自己思索大半生的問題。有時迦爾納看似深思熟慮,卻什麼都沒有在想;有時僅是在發呆,卻有許多無法組織的話語,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兄長大人……。」阿周那只希望迦爾納能夠再更坦白一點,渴望承接對方心中所有的喜怒哀樂;他深信兄弟間的情誼,足以與世上任何的苦痛抗衡,也能領著彼此走在真正的正道上,他們也是如是被教導的。
        且迦爾納不知道的是,就算阿周那得知了自己真正的出身,情況不僅不會有任何改變,也不會撼動自己在弟弟心中的位置;他們都是母親的孩子,是血脈聯繫在一起的親人。親情的力量比兩人所想像的來得更加牢靠,不過有時卻會因為誤會與猜疑,而變得薄弱不堪。
        落日跟著思緒一同下沉至黑夜,就如每回深思過後,情感總是蘊蘊而凝滯於夜色之中,有如潮濕如雨前的天空。阿周那慢慢往點亮燈火的宅邸方向前去,跟前陣子相比,園子裡的花已經開得沒那麼漂亮了,大地似乎準備開始在替休眠做準備。若是有空閒的話,他想再去郊外看看這個季節最後的風光,只跟迦爾納一起──就如他們從小到大的慣例一樣。
        走回大宅,思緒帶著夜色披在他的肩上。此刻阿周那所想的,就只有那一人;此刻阿周那能想的,也只有那一人。而在步入長廊過後沒多久,聲音打斷了意識,迦爾納也跟著自己,一腳踏入家門內。
        呯。
        那幾乎只有一瞬間的動作與關門俐落的聲響,阿周那就知道是他。
        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
        他知道迦爾納站在自己身後,就要邁步向前;他知道與迦爾納對視的瞬間,對方就會靜淡地喊出自己的名字。雖然有些羞赧,但阿周那勇於轉身與對方相望的那刻,還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溫柔笑容。「迦爾──」,但他話還沒說完,兄長就已向前跨出一步,伸手緊緊將他摟在懷中。對方呼吸急促,力道之大,就像害怕自己永遠失去他一樣。
        「阿周那──阿周那……」迦爾納喊著弟弟的名字,渴求又心碎。阿周那剛剛呼喚他的語調、看向他的表情,以及轉過身的每個動作,這十幾年間都沒有任何改變。
        迦爾納想他,好想他。不論是出自於擔心,還是出自愧疚,他都想著阿周那。
        他不在乎阿周那是否與自己有相同的心情,只在意能否永永遠遠地看著他。
        在他緊摟著弟弟,感受他的溫度、氣息與劇烈的心跳時,發現他又長高了許多,肩膀變得更寬,也幾乎快要追上自己的身高。海倫娜說得沒錯,阿周那已經不是孩子了,只是在他的眼中卻是如此稚嫩又單純。
        「迦爾納……,你沒事吧?」阿周那驚訝道,他並不知道對方與自己有相同的心情;他並不知道對方此刻能想的,也僅有自己一人。他永遠不會知道。
        迦爾納立刻放開在懷中掙扎的弟弟,隨後跟他道了歉:「抱歉,是我不好。」徹夜未眠使他無法如常思考,臉色也糟透了,僅靠最後一絲意志力苦撐;不到一天的時間,焦慮與思緒就使他們兩人遍體鱗傷。
        然而,阿周那此刻所帶來的安慰,並不是言語得以說明的。他對弟弟微微笑,感到一陣安心後,立刻闔上眼,呯地一聲應聲倒下,直接睡著了。
       「…………。」
       「等等 ──?」兄長沒有給自己開口說話的機會,就這麼失去意識倒在地板上。阿周那搖搖頭,依舊看不透迦爾納的思維。方才的擁抱似乎多了比平常更不一樣的情感,那種更強烈、更深遠、更難被讀懂的舉動,並不像迦爾納平常會有的模樣。
        這所有的一切,皆觸動著阿周那的心;這所有的一切,都與他所預料的截然不同。
        他讓迦爾納倚著自己的肩,一步步將對方抬回房內。如今的自己已經抬得動兄長了,而記憶中似乎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情。在他與馬嘶年紀尚幼時,總是看著迦爾納追在德羅納身後,比任何人都來得認真,比任何人都堅定勇敢,也比任何人都勉強自己。在無數次的訓練所累積下來的疲憊,某次也像這樣,就這麼在眾人面前不堪負荷,直接累倒了。
        「身體健康管理不佳,就不要妄想要繼續練習。」德羅納嘴上雖然這樣唸著,其實卻也十分擔心。迦爾納是個從不喊痛的孩子,有時甚至連老師自己也看不出他的極限在哪;他知道迦爾納在某些方面固執得很,恪守原則的同時,又心甘情願給予他人自身所擁有的一切 ──甚至連他自己本身。德羅納不知道這樣的脾性究竟從何而來,僅能在職責範圍內,保護自己的學生不受任何傷害,而他能做的依然有限──這種無條件施予一切的精神,的確是受人景仰的珍貴美德,彷彿自小就渾然天成,有如刻在靈魂深處的本能,無人得以撼動,亦如雙面刃般,在給予他人幫助的同時,也替自己帶來無意識的苦痛。
        而這些事阿周那全都看在眼裡,深刻地,也多少在某些層面深刻影響著自己。
        進了房,阿周那幫迦爾納褪去外衣、蓋上棉被,拿了熱毛巾幫他擦了擦臉,動作迅速輕柔。
        即使神色疲倦,迦爾納的面容依然十分俊美,阿周那從很久以前都這樣認為了。有時在燈光下能看見迦爾納細長睫毛落下的影子,湛��的雙眼也無時無刻閃著銳利有神的光芒,這樣的美麗伴隨著靈魂的重量,有如點點星塵灑落在阿周那那心上。只不過他們兩人長得並不像,各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與氣質,僅有眉眼的部分有時才會看到相似的神韻,卻也沒有人不將他們視為親生兄弟。他一邊仔細盯著迦爾納的面容,一邊繼續用毛巾擦著他細長的指節。他很喜歡迦爾納的手,即使佈滿了厚繭,他也依舊感念兄長自小就用這雙手牽著他,輕撫他,保護他。
       他低下頭,與迦爾納的手掌交疊,感受著對方掌心傳來的溫度。現在角色互換,弟弟正照顧著哥哥,這使阿周那相當自滿,與迦爾納比肩而立的日子,說不定已在不知覺中到來。
        沉沉小睡片刻後,迦爾納逐漸從夢中的深海醒了過來,外頭的天色已轉變成更深的黑,已失了時間感。他看著一旁的阿周那緊握著自己的手,倚著床緣趴在一旁,遂伸手撫著他的頭,輕輕將他喚醒。「阿周那。」弟弟起身揉揉眼,動作與表情與迦爾納許久前的記憶重疊。他感受到一絲保護欲所激起的漣漪;阿周那在他眼中永遠像個孩子,但他該停止這樣想了。
      「很晚了,你餓了嗎?」阿周那問著。
      「啊啊,很餓。」他說,「抱歉,讓你這樣陪我。」
        阿周那搖搖頭,彷彿這是他該做的,彷彿這是他想做的。「不礙事。」
        迦爾納伸手 ──與昨晚的動作如出一轍 ──將阿周那瀏海撥到耳後,隨後溫柔地吻上他的額頭 ──並非出於情慾,僅是那最單純又深刻的愛。
        對方睜大眼,表情頓時變得非常羞赧,「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弟弟如是反駁著。
        「我知道,」迦爾納開口,語調低沉,「我比誰都清楚。」神情變得意味深長。
        阿周那起身,試著避開對方的目光,「我去飯廳等你。」臉上的潮紅尚未退去,生怕被對方聽見自己此刻的心跳。
        「等等。」兄長喊住他,「阿周那……,這個週末再陪陪我。」
        阿周那佇立於原地,背對著對方,「……夏天快要結束了。」他說。
        他已經無法再直白告訴兄長自己的想法了。
        夏天、林蔭、石子路、海岸、季節的風、單車競賽、從山崖的高處望向城市的遠景,以及所有能將他們帶離喧囂的一切。迦爾納聽懂了。
        「我們騎單車過去。」
        阿周那沒有回答,關上門朝著飯廳的方向走去。
         ❖
        所有的秘密、羞恥與隔閡,既橫在兄弟兩人之間,也從未真正存在過。
        有些事似乎正在改變著,有些則永遠不變。不過他們不確定的是,究竟哪些事情將一如既往,哪些將恆久不變──迦爾納的固執,再加上阿周那的彆扭,無疑會在他們之間引發誤會與波瀾。而此刻的他們仍保有彼此,仍陪在對方身邊,仍相信這樣的光景將成為永恆。多年後回望這個美好片刻,情感所引起的漣漪,若是能令兩人感到溫柔而非苦澀,那即是最好。
        將問題拋諸腦後,感受這個時節的溫暖日光,是兄弟倆現在唯一想做的。
        他們選在午後遠行,夏日最後的風光鼓舞著彼此,日光溫和地灑在草地與田野之間。這條空蕩的城郊道路完全屬於兄弟兩人,外地人與遊客甚至從未見過。每棵樹、每朵花、每道風吹拂的角度,他們都瞭若指掌。迦爾納自阿周那小時候,就會帶他來此處散心,釋放日常不願與他人訴說,也無法抒發的壓力。而現今的他們,甚至比以前更加需要外在的自由空氣。
        沿著石子路直行,感受到的僅有一片綠意、樹木的枝影與季節溫暖的風,阿周那搶在迦爾納前頭,先抵達中繼站的目標大樹,迦爾納則遠望著弟弟的背影緊跟在後。樹林旁有片不寬的草原,再下去就是小溪。小白花仍像天空撒落的雪片般點綴在草地各處,與他們每回前來的記憶如出一轍。兩人將單車放倒在大樹旁,順利抓住夏日的最後時分。這裡算是兄弟倆的秘密基地,平時鮮少有人會經過。不受他人打擾的感覺很好,迦爾納此刻才會覺得自己完全獨占了弟弟。
        他們從不傷害任何動物,也很少採摘路旁的植物,天氣不佳時則會立刻遣返──這是兩人出遊時的原則,珍惜自然與尊重生命,對他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自小也是如是被教導的。有時他們會在這片草地上比賽跑步,有時則是較量爬樹、騎車、德羅納老師教的格鬥技,或甚至帶著弓,射擊長在小溪對岸的大樹。在弓道上,阿周那從來就沒有輸過,這是他相當驕傲與自豪的長才,不過兄長卻也時常能與他並駕齊驅。
        阿周那看著兄長迎向自己騎來,在對方放下單車的瞬間,他一步向前,馬上就與迦爾納打了起來,兩人一路從石子路旁,打到了草地旁的河岸。迦爾納並不感到訝異,迎擊對方的每個攻勢,阿周那也抓緊所有進攻的時機點,拼盡全力擊倒兄長。
        只要從迦爾納的眼神判斷,就能知道他是否不遺餘力地應對弟弟的動作,而這回他是認真的,用力從阿周那的側腰踢了一擊,阿周那則是轉身抓住迦爾納的腿,將他重摔在地上。迦爾納立即跳起身,眼神銳利,有如看到只屬於自己的獵物般,繼續與對方扭打到筋疲力竭、傷痕累累為止。與先任何一場比試前都截然不同的是,每當阿周那緊抓他的身軀,給予自己的每個痛感,都使他感到血脈僨張,痛快不已。先前備受他保護的弟弟,如今已變得如此俐落可敬,而世上也只有弟弟一人,能夠給予他這樣的感受。
        迦爾納回過神,抓準阿周那較弱的防禦死角,一擊將他擒倒在地,隨後俯身緊抓弟弟的雙手,並同時緊扣的對方的雙腿。兩人喘著氣,嘴角皆帶著因對方所流下的血跡,看向彼此的神情仍殺氣騰騰。阿周那知道自己不論在年齡上,還是經驗上,依然贏不過迦爾納。他已經無力反抗,眼神逐漸從好戰之中緩和過來,表露投降之意。
        迦爾納的堅定,迦爾納的強大,依舊使阿周那仰慕與欽羨不已,他用喘息的氣音喊著兄長的名字,不再有任何的抵抗。
        「下一次……我絕對不會輸的。」
        「我很期待。」
        風輕輕拂著他們的髮,迦爾納美麗的湛藍雙眼此刻在陽光下閃耀著,兩人的睫毛靠得很近,吐息也近乎混合在一起。阿周那的心從未跳得如此之快,此刻迦爾納的所有,使他的眼神開始迷濛,隨著年紀的增長,兄長看上去似乎也變得比以往更加成熟,亦強大不已。
        對方與自己的想法如初一轍。         此際,迦爾納渴望佔有阿周那的想法,比先前都來得更加強烈,或許是剛才的戰鬥直接喚起了他的本能。他伸出指節,輕輕從弟弟的耳後劃至下巴,隨後撫上唇瓣。阿周那從剛才打鬥中的疼痛叫喊,已經變成了相當輕柔的呻吟,有如邀請一般傳入了迦爾納的耳中。兩人的唇幾乎已毫無距離,阿周那闔上雙眼,任兄長將唇覆上來。
        兩人雙唇交疊,迦爾納終於再度嚐到了阿周那的甘美。親吻混雜著方才打鬥的血腥,與得到戰利品的感覺截然不同,更像是種長年來的渴望,終於獲得的綻放的可能。他現在滿腦子都只有最心愛的弟弟,還有如何在此刻獨佔他。作為允准,阿周那伸出手環上兄長的後頸,兩人將慾望混合著喘息、呻吟與親吻,將彼此的靈魂交織在一起。
        弟弟的唇瓣依舊柔軟,吻技也十分青澀。迦爾納抬起頭,示意對方開口,「張開嘴──」將手指伸入對方的口中,隨後即刻將舌尖探入,更深刻地品嘗彼此的味道。
        「嗯……」這是阿周那初次的親吻,也是第一次被這種方式吻過。接吻比他想像中來得更激情、鹹濕又情慾,與自小在書本中閱讀到的純情故事截然不同。
        「你從來就沒有被男人這樣吻過,對嗎?」迦爾納喘著氣,看著在身下的弟弟搖著頭,羞紅了臉,眼匡內盈滿迷濛的淚水 ──好可愛,迦爾納如是想著。方才的打鬥全然激起他身為雄性的渴望,男人陷入情慾之中將會變得多可怕,如今他已經深刻感受到了。        
        年齡上的差距,讓迦爾納在情事方面完全取得優勢,阿周那攤在兄長身下,被親吻得覺得的靈魂快化成一灘水,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雙手有如緊抓浮木般,緊緊環抱對方的後頸。他從未看過迦爾納如此瘋狂的模樣,也從未聽說過他曾中意或喜歡過哪個人。此刻的阿周那,似乎完全變成迦爾納的獵物,但不知道為什麼,迦爾納願意對自己袒露慾望,反而使他鬆了一大口氣。
        他又多知道了兄長其中一個秘密。
        他們繼續在草地上親吻彼此,與對方交換自己的情感與氣息。從最溫柔的唇瓣交疊,到最激情舌尖交纏皆沒有停下,直到兩人肺部的氧氣都被用盡為止。光是接吻,就讓阿周那的下身有所反應,相信迦爾納也是一樣。這附近沒有任何人,他大膽地將環在迦爾納後頸的雙手向下摸索,開始撫摸對方的後背與臀部,再來是所有慾望的起始。
        「慢、慢著──」,迦爾納緊抓阿周那的雙臂,將其向上扣壓。
        今日他們不僅觸犯了禁忌,也走得太過遙遠。他用著最後一絲理智對阿周那搖搖頭,示意他們該點到為止,但阿周那立刻伸起右腿,開始用膝蓋摩擦自己的下身。
        在面對慾望時,兄長意外變得相當脆弱,同時也更加迷醉、狂亂又強勢。他在迦爾納因快感而鬆開雙手的瞬間掙脫了束縛,再度用手掌覆上了褲襠內那硬挺又炙熱的下身,伸手解開了褲頭,將對方的慾望釋放於空氣之中。他主動吻上迦爾納,要兄長也觸碰自己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再度重複著昨晚的話語,牽著迦爾納的手,要他用一樣的方式愛撫自己。
        阿周那溫熱的掌心上下套弄著迦爾納的下身,逐漸變得更加硬挺;心愛的弟弟主動撫摸自己性器的光景太過情色,前端滲出的愛液,也弄溼了對方的手。迦爾納確實幻想過這件事,應該說他已經幻想過太多次,實際的感受對他來說才會如此美妙。「迦爾納,快點……」阿周那在他耳邊催促著,迦爾納皺起眉,還是將手伸入弟弟的底褲內,撫上了跟自己一樣炙熱的慾望,隨著對方的節奏一同動作。
        「嗯……」他們繼續躺在草地上交換著親吻,在迦爾納眼中,是身下的濕著眼匡,呻吟聲如此甜美的可愛弟弟;在阿周那眼中,只有湛藍的天空、隨風搖曳的大樹,還有因情慾混亂不已,卻終於願意與自己袒露秘密的兄長。
        迦爾納解開阿周那襯衫的鈕扣,一路從頸部親吻到鎖骨,隨後配合手中的動作,舔弄著對方最敏感的乳尖。         「這樣碰會更舒服,我教你──」他將自己的慾望與阿周那的交疊在一起相互摩擦,用掌心相互套弄的同時,也用指尖搓弄著鈴口的敏感處。阿周那躺在草地上顫抖著,無意識地張開腿部,舒服地仰起頭,快感就像電流般從下身傳到全身上下,他很少因慾望主動碰過自己,技巧依舊生疏,努力試著模仿著迦爾納的每個動作。兄長碩大又炙熱的性器在自己手中顫動著,對阿周那來說僅有說不出的情色。兩人淌出的前液不僅弄濕了手掌,也全數滴落在阿周那身上,這讓他們感到興奮不已,也更有一絲悖德帶來的快感。
        「迦爾納,好舒服……」情慾讓使阿周那的腦中一片空白,「我快要……」
        「我也──」
        兩人即將到達頂點,他們加快力道與速度,同時迎來高潮。精液全數都落在阿周那身上,淫穢的濁白將他純淨又高貴的身體弄得一團糟。這樣的阿周那,只有迦爾納才知道,也只有迦爾納一人才能佔有。他俯身深深吻上弟弟的唇,安撫對方情事後的混亂。
        阿周那是屬於他一個人的。
        阿周那的一切,阿周那的所有,阿周那每個因情慾發出的喘息──全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他緊緊將的弟弟摟在懷中,對方眼神迷濛,彷彿在霧中只看得見自己,緊抓的手全然沒有鬆開。
        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從未如此靠近。
        生理的,心理的,靈魂深層的,全都在此刻緊密地交織在一起。
        有些事似乎正在改變著,有些則永遠不變。
        而哪些事情將一如既往,哪些將恆久不變──此刻的他們,或許已離問題的答案更加靠近。
        靈魂相互碰觸的瞬間,從未變得如此沉重。祂將不再只屬於自己一人。
第五章請走: 往復與永恆之地  Ch 5|施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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